故而太宗帝对于女子干政甚是反感,更喜温柔贤惠这一品格的女子,却也并没严申后宫不得干政,甚至对于外戚相当倚重,太宗朝储君的废立,外戚居中发挥巨大作用。
更不说高宗、明宗以来,根据皇帝性情的差异,后妃多少都有参政,但凡得宠,身后都有利益集团,到后来甚至公主、附马集团也发生了几起谋逆大案,往往宫中妃嫔的荣辱,必定牵连各自家族的兴衰。
这也是真正的诗书名门,并不愿意荐送女儿入宫为后妃的根本原因,诗书之族,以纯臣、贤良自傲,他们注重声评,也时时以声评律己,他们多居清要之职,不谋权势富贵,他们不希望因为女儿入宫,便被卷进权谋争斗。
但也并不是说有周以来,后宫就从无诗书之族女儿——皇权毕竟高于一切,如若皇帝执意礼聘诗书门第女儿,抗旨可是要掉脑袋的,为这类事宁愿担当夷族之祸的家族毕竟是极少数,更不说纵然诗书之族,一旦品尝到权势的益处,渐生贪婪往权望之族过渡,也是大有人在。
有如京兆卢,起初也是诗书门第,高宗帝时,因闻卢氏女有倾国之色,礼聘入宫,先封为贵妃,后封为皇后,卢氏自此显赫,渐渐也就没人记得他们竟然是诗书之族了。
但陆、冯两家,确然是历经数百年的诗书名门,从无女儿入宫,这也是冯继峥此任家主,虽说渐生贪婪,但不得不有所顾忌的原因,说到底,他还舍不得清高之名,彻底跻身权望。
如果陆正明在世,必定也不会认同孙女入宫,因为他明白一旦涉入后宫之争,就难以不受权势牵连,渐渐改换门庭的道理。
然而陆公虽有志愿,辅助贺烨拨乱反正再复盛世之治,可在此之前,他出于对韦太后乱政的绝望,已经决心韬光养晦,教导子侄,皆以学术为重,养成陆阮一辈与世无争,完全不谙官场权谋的性情,子侄性情一旦形成,纠正何其艰难?故而陆正明只能在长孙陆芃身上用功,希望孙子能够继承他的志愿,辅佐一代明君。
嘉程也是受陆公训教成长,她虽不谙权术政治,但也明白祖父对于长兄的寄望,以及对家族将来的规划,所以她才向长兄声明,她虽入宫,但坚决不会干预政事,她也并不希望因为她的任性自私,牵连家族,牵连兄长。
可是事情真能如此楚汉分明?
陆芃没有把握,他还没有应试,便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陆芃最近一段,都在闭门苦读,直到听说自家妹子竟然备选的大事。
这下子连功名都不顾了,把书卷一丢,趿着鞋子便“破关而出”,他的书僮还以为郎君要去找冯侍郎兴师问罪,吓得尾随苦劝——郎君性子本有几分急躁,若因怒怨,与长辈争执起来,被有心人利用,诽责郎君不敬亲长,这可便会损坏声评,真因此影响了考业,郎主与主母必定会加以责怪。
可书僮又哪能规劝得住?好在是没等陆芃冲出月亮门,便见小娘子挡住了去路,书僮这才松了口气,他倒也知道自家小娘子能言善道不说,与郎君又历来和睦,再说郎君之所以如此激愤,还不是因为小娘子的终生大事,小娘子既出面,应当便能说服郎君莫与冯侍郎争执,于是书僮也就放心地回避到了老远,单留兄妹两在此说话,但为防万一,他还是守在往主院的必经之路上。
陆嘉程就知道兄长知情后不会善罢甘休,与其等着兄长兴师问罪,不如采取主动。
“阿嘉,这就是你之意愿?”陆芃未必不清楚,如果不得妹妹认同在先,舅父决无可能自作主张,他只是万万没有想到,素来便有坚持,并向往恣意与恬静生活的妹妹,会情愿踏涉深宫那方泥沼,他没有入仕,陆氏一族女儿也并无嫁入皇族者,但他也知道深宫之中,富丽堂皇背后,具备着多少艰险诡谲,就算当今天子英明神武,或许不同于那些沉湎声色无情无义的帝王,但宫廷仍然是这世上,规矩最森严同时又最不讲规矩的地方,他不相信妹妹当真会憧憬宫墙之内,毫无自由又决不可能静好的生活。
“是,这就是嘉之意愿。”嘉程站定在青樟树下,微仰面颊,坚定迎视着兄长严肃的眼睛。
“我不赞成。”
“我知道兄长不会赞成,但阿耶阿娘已经被我说服,现下庚帖已被舅父递入礼部,木已成舟,嘉愿受阿兄责备。”
“你!”
陆芃冲青樟擂出一拳泄愤,但面对妹妹毫不退缩的坚持,他最终也只能无奈地收回拳头,握紧了背在腰后,他摇头,不无沮丧:“我不是想责备你,可是阿嘉,你究竟知不知道这件事意味着什么?我是你兄长,我希望你能得美满幸福,我不能看着你被当作棋子利用,因为一时糊涂,毁了终生!”
“阿兄,圣上是我爱慕之人,所以备选乃我意愿,我没有被谁利用,我也不是任何人之棋子。”嘉程往前一步,她站在树荫下,但繁密的枝叶并没有遮挡明亮的眼睛:“那时避难洛阳,兄长们哀叹华夏危亡,然多少士子竟然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朝廷弃京东逃,虽说战火暂时未能波及洛阳,但触目所及,皆为人心惶惶意志消沉,那时不仅父兄,便连阿娘与我,还有诸家不问国政之女眷,也感觉到安定宁和将一去无返,我们对未来充满凄惶,对将为亡国之奴这一命运,惊恐畏惧。”
嘉程对那段日子确然记忆深刻,她记得自己几乎每晚都会被噩梦惊醒,她眼睁睁看着兄长与好友们因为无能挽救社稷,日日酗酒,看着连素来严于律己的父亲,竟然也开始借酒浇愁,强势的母亲开始愁眉苦脸哀声叹气,嫂嫂怀抱着牙牙学语的小侄子愁眉不展,四处都弥漫着沮丧与绝望,她惶惑又无助,她哭着问祖父,是不是再也无法阻挡蛮夷的铁骑,在大周的土地上攻城掠地,是不是他们只能等待被异族奴役欺凌的生活,祖父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