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北辽化干戈为玉帛是他早就制定的策略,贺烨虽有雄心,还没有狂妄到大兴战伐诛灭诸夷的地步,他更加重视的振兴内政,使国民获得真正的富强,征伐扩域虽能奠定帝王功业,但却会造成战士伤亡以及百姓承担重赋,这就是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
而经多年努力,辽东以北终于能够罢止干戈,这对于贺烨匡复盛世的雄图当然是件幸益之事。
说话间,龙辇已抵麟德殿,但因今日皇帝并非正式接见使臣,故而也没在正殿大设宴庆,新上任的鸿胪寺少卿尹绅,负责在结邻楼里款待北辽来使,而陪随使臣前来的除了北辽官员之外,还有两人,却让十一娘惊喜不已。
正是林昔、匡兴。
耶律齐仍未获释,萧从力却先将林昔、匡兴两个“人质”送回,这当然也是显示北辽的确诚意满满与大周结盟修好。
但关于结盟修好的细则,皇帝陛下这时当然不会与使臣详细交谈,他与皇后只是走了个过场,便另寻一处清静地方,单独诏见林昔与匡兴二位。
此二人,一个为收复幽州的功臣,一个为解救同安的功臣,原本都抱着必死的决心,如今能够平安回国,当然不尽感慨。
但匡兴的安置不难,林昔却被太后定罪为贺淇同党,处流徒之刑,此时身为“已死之人”,倘若想要让他入仕,授职为官,那么首先要做的事便是为他平反,洗清他身上背负的“附逆”之罪。
林昔当初自请为间客,并不是为了再图仕贵,他也知道拿不出证据洗刷身上的冤屈,也根本不想为难天子,恳求道:“只要能让草民与母亲团聚,得薄田竹舍谋生,纵然隐姓埋名于田园山野,此生已无遗憾。”
这事十一娘当然不会越俎代庖,替贺烨决断,只安抚道:“令堂如今在上清观,与莹阳真人相伴,虽难免挂念林君,得知林君安然无事,并无忧疾,数月之前中秋佳节,真人还提起令堂,称身体尚好。”
又对匡兴说道:“令郎如今亦在长安,与舍弟一处,家父空闲时亦会指导令郎经史诗赋,中秋节时我才考较了令郎课业,进展甚大,将来必定能为社稷之臣,至于画筱,如今正在宫中,督促皇长子课业。”
听说家人平安,甚至还得到了皇后亲友的照顾,尤其是匡兴,激动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贺烨看出他们急于与家人相见,也不多耽搁,嘱令下去送二位出宫,妥善安排住地。
只在回紫宸殿的途中,又与十一娘商议:“我从前以为,林昔虽有气骨才华,但与邵博容类似,锥锋太过,遇事易犯急躁,但他竟能圆满完成间客任务,为收复辽东立下大功,的确有些出乎我意料,看来经此劫难,他已经消磨急进之气,既有才干,堪当大任,隐姓埋名岂不可惜?只是要为他翻案,没有真凭实据,又极为不易,皇后意下如何?”
十一娘心中一动:“我以为,既是清白之人,便不能背负冤屈,更何况林昔立有功勋,圣上若为贤明之君,更不能让忠臣功士,冤屈不得申昭。”
往往政权移交,必定引起人事变动,更何况贺烨与韦太后这两个新旧执政人之间,政见从根本上就是南辕北辙争锋相对,官制的改革已经拉开序幕,紧跟着必然会有一帮官员陆续淘汰,不少寒门出身的士子会迎来入仕之机,对于许多高门大族而言,也有望争取更大的政治利益。
在这个时候,旧秩序便会被打乱,各派党系之间会产生新的利害纠葛,那些各怀目的欲望之人,都会权衡得失,不大可能团结一致抵制税法改革,因为他们都会担心天子的三把火,会烧到自己头上,谁也不甘做为被淘汰取代的一拨人。
又兼新政的推行,在晋朔、燕赵等地已经大告功成,对于社稷民生产生的积极作用一目了然,这就使得如京兆萧、袁等过去的中立派,没有借口质疑新政不足,而晋朔之地的世族大户,他们已经因税法改革获得政治利益,天然已经站定了阵营,他们当然会支持朝廷的改革,否则当初的牺牲,岂不成了付之东流?
又比如冯继峥这样的正统派,不管有多少其实是沽名钓誉之辈,但他们比萧、袁、李等显望更加注重气骨声誉却是不争的事实,于国于民有利的政令,他们至少在表面上不会公然驳阻。
当然,表面的赞同不等于实际的服从,贺烨在这时宣告改革税法,的确甚有把握获得殿议通过,让这一政令顺利颁行,但真要想达成目的,并不是那么容易。
这就相当于以天子为首的少数人,要与巨大利益团体博弈,决心与部署稍有差错,很有可能导致变法的彻底失败。
贺烨这一步棋,很险,但又确占时机。
因为如果等到朝堂人事重新稳定,利益团体划定阵营,虽说君权得以稳固,但新的秩序已经奠定,那时再行变法无疑更加艰难。
而且很有可能演变为,支持变法的后族,与利益团体之间的直接对抗,让天子利于天下匡复盛世的善政,被舆论扭曲为宠幸外戚排除异己的谬失。
当贺湛恍悟之后,陆离也很快判断清楚了利害,出于对社稷有利的大局,改革税法势在必行,另外一旦变法,韦太后为首的党徒当然会抓紧时机作乱,以图东山再起,那么贺烨为了让新政顺利施行,就必定要铲除太后党,杀一儆百,这对于为重审裴郑逆案,是一个不容错失的时机。
想到这里,陆离飞快地看了一眼贺湛,见他轻轻颔首,显然也意识到了其中关键。
故而陆离也表达了附议,誓称竭尽全力支持。
贺烨见左膀右臂再无异议,才将目光看向十一娘。
却见她蹙着眉头垂着眼睑,一脸深思的模样。
“皇后仍有顾虑?”贺烨问道。
十一娘如梦初醒,却瞬间松开了眉头:“我已在考虑,变法令一旦颁行,应当从何开始。”
这就表示并无异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