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除后宫耳目,最彻底的办法看似遣散宫人,但这办法却难以实施——就算不顾这数万宫人如何安置,偌大一座宫城,当然不能没有宫人宦官当值,虽每隔数年宫廷会向民间采选良家子入宫从役,但新人入宫,少不得培教,这就注定以新代旧必须经历漫长的过程,无法一蹶而就,再者宫女也就罢了,倘若是将宦官尽数遣散,必须强迫良家子弟受阉割之刑,平民百姓若非日子很是过不下去,有几个愿意让子孙受刑?故而开明之主,往往不会逼迫良人为阉宦,宦官多在天生残疾抑或罪囚中擢选,那就更不可能将宫中太监尽数遣散,因为此举必定造成许多罪轻者却受腐刑,更甚至地方官员诬良为囚,应对宫廷征集阉宦之令。
而韦海池虽说执掌后宫多年,以至于耳目遍布,但这些宫人,却并非个个都是忠心不二,大有见风使舵之徒,韦海池一朝失势,又怎能甘心为她所用?
宫人是必需遣散一部分的,尽数则大无必要。
贺烨如今是皇帝,多少军政大事等着他决策处理,当然不至于分心后宫人事,宫人们是去是留,如何调动,便是皇后的职责。
韦太后当然不希望残党被连根拔除,而关于残党的名单,除她之外,唯有高玉祥一清二楚,她虽对十一娘有所保留,但高玉祥留在长安殿,行动甚至不得自由,更有可能被贺烨杀而后快,禁宫之中,死一个阉宦而已,这样的事情太常见了,御史言官可不会因此质疑贺烨不敬嫡母。
她只能选择将高玉祥托付给十一娘。
十一娘当然也有办法说服贺烨,比如担保高玉祥已经心生二意,愿意效忠贺烨,又比如是想利用高玉祥清察太后余党,至于贺烨是否会因为此事便对十一娘心生猜疑,这当然不在太后考虑范围之内。
故而,这回长安殿问安,韦太后身边的臂膀高玉祥竟然“易主”,公然被柳皇后带回了蓬莱殿,而蓬莱殿中,诸如谢氏、元氏等潜邸姬媵,也早早聚集在偏堂,等着正式拜会皇后座前,不同于当年晋阳王府时,经王妃允准,她们可免晨昏定省,如今在大明宫,纵然皇后不耐烦嫔妃们日日参拜,拒绝不见乃皇后的特权,嫔妃们却是必须按时问省,哪怕白走一趟。
可这第一日,便有了一位公然缺席。
十一娘所说的故事原本便是出自贺烨面授机宜,当然与谢氏、元氏所述一致——
那时尚未知闻太后已经决议迁都,玉管居忽然便被贺琰率领亲卫禁严,对于十一娘的斥责,贺琰不为所动,后来江迂才不慌不忙前来“安抚”,说什么一切乃晋王殿下嘱令,王妃稍安勿躁,直到数日之后,贺烨才亲自出面,同行者还有陆离。
“因太后嘱令,妾身从不敢忽略云州,安排下诸多耳目,这些事由,原本便与薛六兄、尹明府等商议部署,并由两位配合完成,但妾身万万不曾预料,原来王横始并不曾因为伤重丧亡,而是薛六兄早得圣上授意,将其转移出晋阳王府,一直在隐密处养伤,妾身当年深信王横始已然不保,得太后懿旨,除王知礼,收归云州兵权交予雷都督,而圣上意图起事,便必须除雷都督以防后患,故而授意薛六兄,保全王横始以为后用,然而云州诸多将官,已然非王氏旧部,仅靠王横始,执掌云州并非十拿九准,圣上必须说服妾身下令,启动暗线,助王横始暗杀雷霆,再掌兵权。”
贺烨当初授意,乃用十一娘要胁陆离等人妥协,不过十一娘这时略改说辞。
“薛六兄当日动之情理,说服妾身,称道……太后与突厥议和本为荒谬,如今突厥背弃共治之盟,趁着太后陷杀忠良,甘州再无能将可以抵御蛮狄之师,破甘州,攻京畿,太后不思御敌,不顾长安臣民生死,置社稷江山不顾,竟然意图凭借淮水长江之险,偏安金陵一隅,是为大谬,不仅大周有亡国之祸,甚至华夏百姓尽被蛮狄屠戳,重蹈五胡乱华之殃,唯有晋王,方能振救河山匡复社稷,也只有齐集燕国公、云州乃至晋朔、河南军民,方有望夺回长安,驱逐蛮狄,复兴治世,为免无辜百姓遭受战乱之苦,沦为奴隶贱民,更至于饿殍遍野尸骨无存,薛六兄与殿下,当日恳求妾身以大局为重。”
十一娘仍然匍匐在地:“故而,为了华夏安危,百姓祸福,妾身虽知有违太后嘱令,当日实在不能拒绝襄助起事,妾身深知愧对太后寄托,然别无选择,不敢再请太后宽谅,更不敢再有隐瞒,妾身于太后而言,确乃逆臣,但若时光退流,再临抉择,妾身依然……会助圣上起事。”
她当然知道这话会激怒韦海池,不过却更有说服力——与其诉诸艰险,将责任推卸旁人,莫若坦诚背叛。
韦海池当然不会赞同她那些冠冕堂皇的理念,只会恶意揣测。
太后确然被这番坦诚气是七窍生烟,暗暗冷笑:什么为了社稷百姓,不过是当时身陷囹圄,失却靠山,只能示以顺从争取恩宠,谁让她历经十载,非但不能洞谙贺烨图谋,反而在有了贺信之后,妄图偏安一隅逍遥和平?到头来不仅被枕边人欺骗,甚至左膀右臂也行逼迫,就算早早把贺信送去邙山,凌虚子一介隐遁,又哪能抵挡得住贺烨手下兵马攻夺?柳在湄,也是逼不得已才向贺烨妥协罢了!不过这样也好,一个人既有畏惧之心,不能视死如归,又还有牵挂不舍,当然更易激发欲望,纵然此时她已察觉我意图利用,却行此番坦言相告,倒也张示她仍然愿意与我结盟,不会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贺烨这个男人,一个帝王的恩宠之上。
是个聪明人,不枉我这些时日以来,挖空心思仍予拉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