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活着,就不会认输,你儿子能够忍辱十载,我也不会这么快就咽下这口恶气,纵然我年事已高,又无子嗣,也许无望再号令天下,可是崔氏,我必不会让你得意张狂,你等着断子绝孙,等着看贺烨死于非命,我不会放过他,也不会放过你,我们,等着瞧!
贺烨当然不知韦海池这丧心病狂的女人此时正盘算着与他同归于尽,他料到的是韦氏当见大势所趋,并不至于以卵击石,所以当百官出迎时,当他终于名正言顺获得足以号令天下的玺宝与军符时,他并不觉得意外,但必须表现得诚惶诚恐,他只是贺洱崩逝后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但这样的继位并非出于先帝遗诏,所以谦恭推辞的戏码在所难免,必须在三摧四请下才“免为其难”的接受重托,就算不少人其实心知肚明晋王的继位确乃政变的结果,可经过这一过程,事实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
贺洱一死,正统其实已经丧失,韦太后已经失去了对大局的掌控,只要军心不乱,只要百官臣服,晋王克承大统便是符合礼法顺应人心。
他在臣民夹道恭迎的盛况下,策马入城,他当然不至于显现出得逞如愿的张狂,他昂首挺胸又面如沉湖,今日并不算明媚的阳光,却照耀得他眉目锐亮,他仿佛随意挽着缰绳,依然年轻涣发着朝气的面庞一扫阴郁之色,不及黄袍加身,帝王风骨却初见端倪,这甚至让老熟人谢饶平都忍不住诧异,震惊于晋王的城府,他起初还心怀饶幸,认为是秦步云甚至薛陆离操控晋王如傀儡,但这一想法显然荒谬,直到这时,谢饶平才惊觉秦步云根本没有随来庐州,就连薛陆离也不见人影。
这说明什么?
说明晋王烨果然是真正的领袖,而并非他起初怀疑那样。
此子心计之深,忍耐之强,欲望之大,二十载来竟能不露丝毫,看似鸦雀,一朝展翼却即变身鸿鹄,真可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贺烨确乃雄主之质,然而太后又当如何?
谢饶平的忧虑更深一重,他斑白的发鬓,虚浮的步伐,在此一息间大显老迈。
但贺烨当然不会注意他,他在刺史府前下马,进入韦太后所在的正堂,他立即被那女人握紧了双手,仍是一副慈母的面孔,红着眼先悲诉圣上驾崩的丧讯,一本正经满怀寄望,正如一个伤恸的慈母,谆谆叮嘱着孝子:“君国重担,将来便要交给烨儿了。”
贺烨没有错失那双泪眼,虚伪的悲伤之后,是被愤恨烧红的血光。
他挑眉,语音低沉:“阿母今后,可放心颐养天年。”
——————第四卷终——————
献计者虽是元得志,可他想到窦辅安胸口的破洞以及死不瞑目的眼睛,哪有胆量再担当使臣之职?于是提出让豫王出面,毕竟太后及政事堂会商的决议,乃豫王堂弟贺淙继位,豫王如今又担任着宗正卿,负责宣诏让晋王入城拜丧合情合理,这要是连豫王也被刺杀,那么晋王便会被坐实谋逆之名,名义不正,则人心散乱,王淮准等人也再无借口拥立叛逆为帝,那些禁军兵丁,更加没有胆量承担谋逆的罪名。
韦太后深以为然。
今日一直维持缄默的英国公世子徐修能出列,竟自请护侍豫王出城宣诏。
势态发展至此,徐修能料定韦太后已经落败,晋王烨既然已经率领军队逼来庐州城,又怎会被这些花言巧语蒙骗单刀赴险?他与太后智斗多年,成功隐瞒了野心欲望,暗暗积蓄实力终于亮出旗帜,甚至还能成功收复长安驱逐蛮狄,晋王已得人心所向,胜券在握已经毫无疑问。
见风使舵已然再无必要了,徐修能认为已到时机为晋王铺垫这最后一步。
贺泞心中却七上八下,早在听闻窦辅安被杀时,他的叔父贺琼便示意他可以依计行事,但他实在担忧,因为堂弟贺淙已然被韦太后扣留在手,要是他们也追随晋王起事,十一弟岂不危险?但贺琼却下定决心,授意道:“大局为重,不可因小儿之安危踌躇不前,再者韦太后见大势所趋,必定也会考虑自保,若害淙儿,她亦将同归于尽,若真是如此,淙儿也算为国捐躯,舍小儿之命能为君国荡清祸患,我等亦不负父兄临终所托。”
庐州的冬季虽要比长安更加温暖,贺泞却觉这时连足底都透着阴冷,他现在终于理解了祖父当年因为畏惧被卷入权位之夺而谨慎小心,甚至为保家族不得不让父亲一齐赴死的危难境遇,他想到十一弟天真稚气的面貌,昨日还拉着他的衣袖不愿松手,小声啜泣着说害怕太后,他的心房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掌用力捏紧,压抑的悲痛让他甚至无法舒缓呼吸,他没有办法做到临危不乱,脸色铁青满额冷汗。
他一步迈出刺史府,便险些被王相国等臣民的目光逼得倒退回去,当他意识到根本不用那么心虚时,却见口口声声要效忠韦太后的英国公世子竟然已经跪倒在地。
“王相国,太后受谗言,欲诈晋王殿下入城拜丧,伏刀斧手加以杀害,臣自知此乃谬令,不应庸随,还望王相国及诸位忠臣,劝谏豫王殿下忠事社稷,劝请太后息怒,明察是非,惩奸小而赏功臣。”
贺泞茫然地盯着徐修能,只觉百口莫辩,他手里还持着太后的懿旨,却站在那里冷汗浃背、呆若木鸡。
好在这时,被临时任命为豹骑军副将的贺琼赶到,他接过贺泞手里的懿旨,转身跪在刺史府门前,掷地金声而语:“犬子年幼,虽蒙太后临危授命,然实在无能担当重责,眼下社稷面临危难,百姓如置水火,大周当立长君平定忧患,晋王烨,乃德宗嫡子,多年以来治政太原,行新政、恤臣民,致使农桑丰兴、一方富庶,再建云州,得边关稳固,远征辽东,使叛乱平定,因闻国都危殆,华夏臣民辱为蛮狄所俘,故怀忧国忧民之心,甘冒过失之责,先剿外敌之乱,潼关大捷,京畿得复,晋王烨功高望重,方乃治世之君,望太后听顺臣民之愿,立强主,长国祚,固江山,全社稷!”
这番话后,连豹骑军都屈膝跪地,齐声响应:立强主、长国祚、固江山、全社稷!
天下太平时,他们不得不听从军令,为一个宦官指使,但窦辅安虽然笼络了不少军官,又何德何能真正威慑宫卫,如今窦辅安已死,连韦太后择定的新君之生父贺琼,乃至豫王贺泞竟然也都愿拥立晋王,这些宫卫当然不可能仍然听从于韦太后,他们是贺周的忠勇,可不是一介外姓妇人可以随心奴役驱使的家仆。
消息传到府内正堂,韦太后这回终于没有再暴跳如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