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莹这才斜着眼角,扫了一扫刘氏不动声色引荐这位,当然认不出是故人,听她应道:“看在夫人颜面上,贵人们才听得进妾身聒躁,敝店所产香脂,虽说品质较胜市面常见,在贵人们眼中,自不算稀罕,竞相捧场,这都是因为夫人引荐之故,妾身怎敢沾沾自喜。”
刘氏便笑道:“你也别谦虚,阮家香脂,我用着也还趁心,这才不怕将你引荐给她们。”又请谢莹:“贵主今日既出宫游玩,难得一日清闲,莫如再逗留一阵,这处游苑虽远远比不上宫苑华美,二娘为筹办这场宴席,却耗废了不少心力,转角便有一处台阁,可观远景,高处还更清爽,正好小坐,二娘准备一道甜点,虽不算什么珍罕饮食,这时势,只怕宫里也不常备,贵主尝尝鲜也好。”
谢莹笑道:“阿若只管故弄玄虚,当我猜不出来,这时季,应当便是荔枝吧。”
“贵主料事如神。”刘氏赶忙奉承。
谢莹又再溜了一眼十一娘:“荔枝除岭南之外,唯剑南尚有栽植,如今这两处都还归周廷治管,也只有你们这些商家尚能贩运,宫廷里的确不及备用。”
说着话已经拐弯,见那台阁在望,谢莹也没有否驳刘氏的建议,抬脚便往台阁走去,听十一娘答道:“岭南路远,这百来斤荔枝确是从剑南道贩运,妾身有意上献贵主,并不敢更多动用,只妾身卑贱,若不得刘夫人引荐,便是想要供奉,也难得贵主垂青。”
十一娘容貌虽经伪装,却并没有学会苗冬生的技能,嗓音无法改变,好在是她与谢莹近十载不见,相比当年及笄之岁,声嗓自然大有不同,仅凭嗓音,谢莹又怎能将面前谄媚市侩的商家妇与堂堂晋王妃联系起来?听她说话尚还中听,无非多打量了几眼,待落座之后,由得十一娘捧呈一碗浇了羊乳的鲜荔枝,自有宫人验毒,确定这食物没有蹊跷,方才盛出一枚,连青瓷勺一起由勾画着牡丹纹卉的青瓷碟托着,跪着递予谢莹。
尝了一粒鲜荔枝,谢莹虽觉可口,自然也不会当着这么多人面前大快朵颐,只微微颔首道:“也还罢了,虽非稀罕,突厥众将士却并未品尝过这类新鲜果品,用作赏赐未尝不可,二娘遣人送去京兆尹便罢,留下两筐来,我带回宫去也让央金品尝品尝。”
十一娘连忙应诺,又再讨好道:“妾身自入长安,便听闻京都百姓交口称颂贵主仁德,敬拜有若佛祖,今日得见贵主尊容,实乃三生有幸,还望贵主许可,容妾身大礼相拜,可不比礼佛更受福泽?”
这话把谢莹逗乐了,挑眉道:“京都百姓不恨我也就罢了,哪里还会如此敬仰,二娘如此阿谀,也太过火了些。”
“吐蕃部将杀烧劫掠,若非贵主劝谏汗王,百姓哪得安定,又怎会对贵主心怀怨恨呢?百姓们可都心知肚明,央金公主来自吐蕃,必定会包庇族人,多亏贵主更得汗王敬重,才能使凶徒遭受国法重惩,汉家臣民得到庇护,万千百姓,无不感怀贵主有若菩萨显灵,大慈大悲救苦救难。”
谢莹“卟”地一声笑了出来,对刘氏说道:“我才在叹惜,央金任性折腾得我不安生,世人却都以为我才更得汗王看重。”
却是极为欢喜“阮二娘”这番奉承,也不再多说政事,笑着道:“二娘商铺里既有好脂粉,让这么多官眷赞不绝口,我倒也想见识见识,若真合用,将来后宫所需,便指定阮家供奉,也不枉你耗废这许多心思,搜肠刮肚讨好奉承。”
进入长安城的“奸细”除了洛阳阮家,还有直接以剑南道富商名义取得文牒的陈家子弟,这一批人,当然不负责联络诸贵,但个个武艺高强,他们的任务是配合晋王妃行动,以及暗中护卫晋王妃的安全,不过艾绿当然不是跟随陈郎君进入长安城。
当初十一娘并没预料央金公主会刁难谢莹,正好就需要剑器舞堪比公孙大娘的人物,未卜先知到了预先替艾绿编造假身份,脱离商队,孤身进入长安“寻亲”的地步,这一想法,起源于攀交成功刘氏之后,原本想让她牵针引线,进一步攀附长平公主时,忽然却听刘氏提起剑器舞以及扈氏。
十一娘便暗忖,一定是因为她提到谢莹,触动了刘氏的心思,但谢莹这时大约没有那多闲睱寻欢作乐,寻找剑器舞者,应当不是谢莹本人。
也不会是阿史那奇桑,此人野心勃勃图谋突厥称霸天下,目的远远没有达成,怎会就此沉湎声色歌舞?而大明宫里,眼下足以让谢莹废心“侍奉”者,也只剩下一位央金公主。
情势紧急,十一娘此时并不想过多分心这两个女人间的明争暗斗,但刘氏看似无心的一句询问,却让她意识到了一个契机,那便是可以让艾绿混入宫廷,必要之时,掳获谢莹,为日后夺回长安增加一分胜算。
但十一娘现在是借用阮二娘的身份,洛阳阮家万万不可引起谢莹丝毫戒备,所以艾绿不能由她直接举荐,只能采取如此迂回的方式。
艾绿起初是经过乔装,与十一娘入城,此时以真面示人倒不怕被人识破,但若谢莹追察过所文牒,就会露出破绽来——长安城解禁,纵然孤身入城借口寻亲,经过盘察后或许不会受到阻止,然而事实上现今却并没有避难者回迁,除了以财利为重的商贾外,纵然真有民众抑或士人心动,愿意投奔京都突厥治下,大多也还持着观望态度,局势并未明朗时,不敢轻举妄动,这样一来,谢莹轻易就能察明艾绿并无验交过所,来历可疑。
也只能是请陈家配合,商队入城随从甚多,守卫不可能逐一盘问护勇,至多是依据文牒点察人数,粗略团貌便获通行,只要陈家主事者一口咬定,谢莹便没有办法追察艾绿是否随行之一。
至于陈郎君伪造过所,只要艾绿未被证明乃“奸细”,这实在称不上什么罪不可恕,艾绿毕竟只是一介女流,剑舞虽引人称赞,却并不代表武艺高强,这就正如大周不少自诩剑术了得的贵胄子弟,其实都是花架子,中看不中用,又兼艾绿入城之前,不可能有人想到央金公主的突发奇想,安插这么一个“奸细”入城能有什么作用?
巧合归巧合,只要谢莹无法察出破绽,应当也会相信的确就是巧合而已。
不过这样一来,当然会导致剑南陈家引起谢莹关注,行动需要更加小心,不过十一娘权衡利弊,最终还是依计而行。
当然,在刘氏“路遇”艾绿之前,十一娘的人手已经打探清楚西城被吐蕃人残害的平民之中,有一卫氏,乃同州人士,与夫君受雇于一户商贾,卫氏的夫君在守城时便不幸罹难,卫氏被吐蕃兵勇奸暴,悲愤不已,触壁而亡。
至于卫氏是否孤女,有无家人等等情况,十一娘当然不可能打探清楚,同样,谢莹也没法察明。
因为同州在潼关之内,潼关未破,同州眼下并非突厥势力所及。为防谢莹察证,女扮男装的艾绿确实寻至卫氏在长安的居外,向邻里以及东家打听“姐姐”去向,邻里均不知卫氏娘家情况,那东家也没质疑艾绿编造的身世,说明这套说法不怕拆穿,经得住谢莹盘察。
而谢莹,的确也无意追究剑南陈家伪造过所之事,她只是微挑眉梢:“你乃扈从陈家入京,难道守卫就没有堪破你乃女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