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湛一直留意柴取,因对方的踌躇满志、全神贯注更生狐疑,故而反倒是他显得几分心不在焉,好些回未及回应世望之首徐国公崔政的问询,引得袁、李等几家代表侧目,甚至连柳均宜也对贺湛的魂不守神颇感不解,趁夜色四合,京兆府衙的仆役呈上饮食,柴取以“更衣”的借口暂时离开议事处,柳均宜阻止了意欲跟随的贺湛,将他拉到一旁谈心。
贺湛眼睁睁看着柴取走得不见人影,心中虽急,不过厅堂里耳目众多,他也实在不便与柳均宜深入剖析,只好应酬几句,刚一抬步,胳膊又被另外一人拉住了。
是京兆袁的一位子弟袁葆,按序齿需唤婉萝一声族姐,不过袁葆乃正宗嫡支,是以并不将贺湛这么个姐夫多么放在眼里,更兼他生性耿鲁,素恨攀附小人,历来便对贺湛的仕进怀着鄙薄之心,今日眼见贺湛心思完全不在正务,忍不住就想责难几句。
“贺澄台,你为否迁都之议,不惜挂冠请辞,我对你原本有所改观,然则今日,关系重大之会商你竟敷衍搪塞,难道是后悔当初一时冲动,没有迁往金陵?”
崔公见生争执,袁葆当众让贺湛难堪,忙打圆场:“子萋还真是年轻气盛,却也过于心浮气躁一些,澄台此二日间,几乎未下城墙,吃住均在南郭,你们青壮一辈,就数他最是操劳,而今长安危殆,正当团结一致对外,过去之事,提之何益?”
莫说袁葆,便连他父辈都对待崔公都需敬重礼待,自然不敢唐突,红着脸告错,贺湛得了自由,也不多说,抢步往外,却已是被衙役禁卫团团阻拦了。
这下子众人都察觉情形有变,纷纷想要突围,崔公等人又忽觉乏力,转眼之间,连袁葆等青壮亦感头晕目眩,就算佩有腰刀,也是完全无力抵抗了。
贺湛虽说未碰柴取准备的饮食,但他一人怎敌众卫?再说还不得不顾及崔公等等,八大世望的主要人物皆被柴取控制,可谓一网打尽,好在虽说看似中毒,柴取尚还不敢毒杀众人,大约只是中了蒙汗药一类乏力之物,于性命暂且无碍。
崔公、薛公都是年迈老者,因药效渐渐陷入昏睡,袁葆等青壮虽说尚能行动,这时也比束手就擒好不到哪里去,但意识尚未昏沉,纷纷质问围困他们的衙卫,喊嚷着要与柴取理论。
贺湛悲从心来,忍不住喝止袁葆等:“还理论什么?我等被困此处,入夜后又是换守军值防哨岗,柴取分明打算大开城门向突厥献城,长安城,已经沦陷了!”
一片寂静中,渐渐有悲哭之声。
贺湛整理衣襟,端正的跽坐着,这一夜长安城上空的月色似乎格外清亮,那一轮婵娟,冷冷注视着没有杀声震天的这场悄无声息的沦陷,见证着大周京都无法避免的浩劫,见证着曾经傲骨嶙峋的公卿,至今尚未灭绝斗志的华夏子民,他们或许昏昏沉沉,或许糊里糊涂,或许义愤填膺。
就这么迎来,信念崩溃,屈辱被俘。
贺湛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一声门响,他看见柴取趾高气扬进来,听他宣告——
突厥可汉,战神奇桑,已经入主长安,宽饶尔等不死,各自回府待罪吧!
南外郭被临时征用的一处民宅,一方芦席上,贺湛正与宇文盛面对面的跽坐着。
“实未预见,转眼之间,某与澄台便不需再在意内察卫诸多走狗耳目了。”宇文盛颇感唏嘘。
忽有一女子呈上托盘,也只不过是借了灶火煮成两大碗汤饼,贺湛这时虽经一上昼的巡防宿卫饥饿疲乏,却仍是被送来饮食的女子吸引了注意。
女子看上去仍如双十年华,无论清润的肌肤还是妩丽的眉眼都不似承载岁月沧桑,此刻情势所致,她当然也不可能穿着华丽,半旧一件窄袖袄,腰身并无半点佩饰,不言不笑,沉静异常,可敏锐的察觉却泄露了她坎坷险难的经历,她感应了贺湛的度量,毫不客气的迎视,目光向着娇阳,眼底却不见丝毫暖意。
“是姬人璇玑。”宇文盛为贺湛引见。
贺湛恍然大悟般持揖礼见:“在下失礼,因见娘子,恍如故人。”
“眼下也不需再隐瞒澄台,璇玑本姓裴,正乃裴太傅行六之女。”宇文盛道破璇玑身分。
“原来是裴六姐。”贺湛更是起身长揖。
璇玑微微避开:“不敢当贺郎君大礼,世上早无裴六娘。”便转身而去,只当步入厨内,却忍不住透过直棂窗观望,微微透出一些对前尘过往的感慨。
裴六娘是不曾见过贺湛的,不过是听她的八妹妹偶尔提起过上清观有个贺十四郎,相貌比女子还要漂亮,可惜年纪小小,就要游历四方,不能亲近结交,又说五姐对十四郎格外怜惜,常常记挂这位异姓手足孤身在外是否衣食周全,她当时听了,并没有记在心里,嫡女们的人脉从不是她这庶女能够企及,怎能想到,半生过去,她到底还是见着了这位“故人”。
“五姐,贺十四郎到底还记着你,我辛苦半生,二十载筹谋,终究无能为亲长家人报仇血恨,但贺十四郎或许能做到吧,你在天有灵,一定要庇佑他,也要庇佑宇文郎君。”
忽觉面上似有泪垂的湿冷,璇玑用指尖拭去,她挨了挨炉灶上温炙的持壶,又斟出两盏扶芳饮。
小院之内,贺湛也正焦虑:“韦太后大势已去虽在我预料,然而决意迁都干脆弃守长安实在让我措手不及,如今情势,在我看来万无乐观饶幸,长安城已然等不到燕国公回援了。”
“这怎么说?”宇文盛震惊道:“夷狄首轮猛攻,有惊无险度过,只有众志城诚……”
“昨夜,已有守军逃亡出城。”贺湛沉重地道破这一事实:“我们空有一腔热血,誓死守卫长安,却谁也不曾真正领军作战,所以我们尚存乐观,以为凭借一股骁勇,足以固守长安不被攻陷,可韦太后留下那些守军,他们曾经与突厥军队正面交锋过,他们已然丧失了信念,所以昨夜,有一部分人选择偷下城墙,弃守而去。”
但凡城墙,其实修筑时并非完全垂直,而有些微坡度,这固然是考虑到排水等等问题,却也造成守卫具备了逃亡的可能,当然如果军心并未涣散,士兵们轻易也不敢私逃,但眼下的情况是,士兵夜逃,同值守卫却并没有阻止,贺湛是朝早时清察人数才发觉有人逃亡,这说明什么?
说明军心动摇,不小一部分军士,甚至统领,都不看好长安的固守,再这样下去,逃亡者会越来越多,而一旦公布此事,对于那些被贵族官府鼓动,自愿防守御敌的民勇而言,信念同样会产生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