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国君诸侯,是为了让民众得利、避害,那么……以往他们不能够变革,是因为各家的学说都没有了解到天志与万物的根源。”
“现在墨家了解了,并且给出了建议,可以使得民众得利,作为为民众趋利避害而存在的国君,又怎么会不答应呢?”
这是一个完整的推论,孟胜冲着民众呼喊道:“让人得利的日子,可能就要到来。欢呼吧,费国的民众!”
他最后的呼喊,引爆了民众的激情,听起来好有道理的论证,本身人们就愿意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东西。
可是,在一旁听着的徐弱,却听出了这背后隐藏的杀机。
按照这个推论推理下去,国君存在的唯一意义,是为了利一国之民。如果……不能利呢?国君的合法性,从墨家的上古不同义的说法去推论,得出的唯一结果就是……不能够利民的国君,是不合法的国君。
这是个可怕的推论,可怕到隐藏在民众的希望与激情之后,一旦破灭就会被推论出来的东西。
墨家还没有直接反对国君的存在,但是却已经开始掌握“国君”是否合乎法理的另一种解释权——不在于周天子的分封与否,而在于是否能够利于国民利于天下。
当年齐国田氏政变上台的时候,饮鸩止渴,用了这个说法,罢黜了齐侯。因为当时也是病急乱投医,五德之说尚未建立、天命之学尚难解释,墨家的说法是唯一可以引用以证明自己合法的。
而现在,当年这个饮鸩止渴的决定,终于开始出现了毒性。费国距离齐鲁很近,齐国田氏的这个说法,也常常被墨家宣传。
有田氏这么一个鲜活例子,更多民众便容易接受,因为一国之君都接受了呀,似乎那便是确实有道理的。
而那些早早被墨家宣传了太多的民众,则早已接受,这样的说辞他们并非听众。
现在,孟胜已经完成了把费国国君架在火上烤的最后一步,也完成了对齐国将来可能干涉反击的第一步——战场之外,要让齐国找不到理由干涉,为将来让天下人彻底看清国君贵族的丑恶嘴脸做第一步的铺垫,也为彻底摧毁掉周礼的残余做了第一步——干涉可以,但你别用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你齐国不配。
你敢用墨家就敢嘲讽喷回去,所以就别用了,就说为了个人私利,直直白白,让最后的礼制和贵族的神圣光环彻底变为“丑陋”的利益。
你们国君贵族可以求利,百姓为何不可?你们说利益丑陋,人求利是天下大乱的根源,可你们就是在求利啊。守周礼,田氏该族;为民,田氏就该支持费国之变……这两个大义全都占不到,最后所能喊的也就是战国乱世、胜者为王。
那就是不讲道理抡拳头了,撕破了脸就是不要脸了,那反而更简单。
墨家不止有道理,还有拳头,残余的“大义”与“周礼”,是贵族唯一可以继续维持统治的基础,当这一切都不要的时候,那就不过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费国的事,魏国已经不可能直接干涉了,楚秦赵的乱局保证了魏国无力,那么唯一能干涉的就是齐国了。
可齐国田氏上台用的理由,让齐国成为天下诸国里最没理由干涉的一个……墨家这是在逼着齐国田氏,这个虞舜后裔、这个血统比周天子还古老的家族、这个如今正式的诸侯封君、已经是正儿八经地的齐侯,无声地喊出一句“那些冠冕堂皇的大义、那些理所当然的旧规矩,都是狗屁,我们就是为了利益,没有大义和规矩的正当理由我也要去干涉”。
这是很好的。国君可以这么想,国人自然也可以这么想,都是求利嘛,可是利写起来一样,可国君的利和百姓的利却不一样。
费国小,天下大。鲁国比费国大,齐国比鲁国大,比齐国规格上还大的尚且没有,齐国舍礼而求利,那会带动天下诸侯舍礼而求利,礼是维护他们的,那就让他们自己毁掉。
当孟胜终于抵近费国国都的时候,徐弱等在费国的墨者出城迎接。
登车之后,徐弱只是微微叹了口气道:“如今费都欢腾,商人为谋利早早囤积了大量的鞭炮,就为了一旦变革成功,举国欢庆以得利。”
“只是……我以为,恐怕我们的条件,费国肯定不能答允。”
孟胜微笑,心说移风易俗有时需要数百年,可有时候仅仅需要几年十几年,这以鞭炮庆祝的习俗,在十几年前那是绝不可能存在的。
这商人谋利的想法,确实也让人惊叹,只是世人谁人不求利呢?利即为义,只不过墨家在追求一个人人可以得利而又不损害他人的天下罢了。
他见徐弱有些感慨,许久才道:“能否答允,那都是我们在拯救费国的国人。适不是说过嘛,天下人要懂得自利自救,不能指望任何人。指望墨家,难道就不能指望君侯?指望谁都不对,全靠天下人自己。”
这话中有话,徐弱似乎听懂了,想到费国国都内的那些火药和兵刃,点头道:“确实如此。费国国人多有在义师服役的,精于刺杀,亦能放枪,他们不需要任何人的拯救。”
孟胜笑道:“这就对了。天下事,就该如此。墨家之义,想要万古长存,也只能如此。”
“只是,若利天下,需要有人为驷马战车、为先锋致师,这是墨者该做的。只要有利于天下,墨者就该死不旋踵。临城登高,墨者需要站的最高、举起旗帜,方能做故而进战以伐不义的利天下为先的先锋队。”
徐弱慨然道:“若非要死,徐弱愿先死以除路。”
说话间,马车已经入城,旁边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都城数千的国人夹道欢迎。
孟胜看着这些为了希望而充满希望的人群,长叹道:“求利之心,砺可断金。停车!”
呼喊了一声,前面驾车的人停住了马车,孟胜就像是彭城沛县常有的那种登高宣讲的人一样,就站在马车的车轮上,看着欢呼的民众,说道:“为天下人谋利,是墨家之义。如今为了众人的利,我们来了。”
只是简单地一句话,便有许多人高声呼喊。
人群涌来,将墨家使节的马车团团围住,孟胜就站在高处,与众人讲诉这一次墨家提出的变革的四十多条建议。
每说一条,便要加上一番这一条如何有利、如何能使民得利、如何符合墨家的道义与所谓天志。
徐弱等人虽也是墨者,也常年在这里宣扬,然而论及才华手段,终于与孟胜有些差距。
这些年的学习,孟胜的水平和提升的极高,正如墨子当年说的那样:“为义熟为大务?譬若筑墙然,能筑者筑,能实壤者实壤,能欣者欣,然后墙成也。为义犹是也,能谈辩者谈辩,能说书者说书,能从事者从事,然后义事成也。”
墨子认为,利天下这种事,需要各尽所能。能夯土的夯土、能运输的运输,才能筑成墙。行义这样的事也是如此,善于演说的就演说、善于成书的就成书、善于做事的就做事,事才能成。
可既为墨家悟害或是候补的悟害,那便要能辩、能书、能事、能战、能守。
即便不能样样精通,但至少要全懂,又要在一些事上有过人之处,否则又如何能被众人推选呢?
孟胜的口才在众多善辩的墨者之中,并非是顶尖的那几人,可却依旧胜于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