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起又问:“既如此,既知晓……还要邀我入秦。你就算不告诉我,我也能够知晓,秦君如今已经有力压服旧贵了。我要去,不过是给旧贵一个借口,一个反叛的借口,秦君借此动刀兵而收权。”
“这是秦国之内的局势,胜绰和你们这些人的才能是有的。墨家当年拒泗水也不过两县之地,如今已成千里之业。秦君名正言顺,变革七年,想来旧贵也无力阻挡了,所以才敢邀我入秦。”
“否则,若七年前,我就算自己入秦,秦君也不敢同意。我说的可对?”
高个之人心中暗惊,嘴上却道:“怕是对的,只是我不曾想这么多。”
吴起摇头轻笑,不做评论,又道:“这是秦国国内之事。但凡变革,必如治病,先要身体虚弱,然后才能康复。”
“以国如人,身体虚弱之时,正是别国虎视眈眈之际。”
“赵国公子将争、泗上水土肥沃,魏人无心干涉秦国,只求赵乱之时秦国不要出兵西河。”
“墨家占据南郑,你们与墨家相谈,以南郑诸邑换冶铁之术,以安民众。”
“有褒谷栈道之险,蜀人不能攻伐。”
“秦楚多年联姻,又多盟而抗晋,亦不能管。”
“如今此时,是秦国变革的难逢之机。一旦错过,再想变革,怕是就要有楚王与王子定之事!”
吴起说到此处,豪气顿生,英豪之气尽显,大笑道:“秦君与胜绰既邀我入秦,那是已然做好了与旧贵决裂变革的雄心。我若不去,难道就不变革了吗?”
“所以,我若不去,他们也有把握获胜。”
“如今,我既入秦掌兵,那些旧贵有多少头颅能让我砍?秦人旧贵,又有几个能打的?我以五万武卒,压的秦人旧贵二十年只能空谈西河之恨,闻到我吴起的名字两股战战,当年也是趁着我回安邑这才敢谋取西河……”
吴起的脸上荡漾起一种将要施展抱负的豪情神色,不屑笑道:“我只怕……我入秦后,那些旧贵闻我名声,竟不敢作乱。”
他说的如此狂妄,可高个之人却拜服道:“公之大才,在下钦佩。公之大名,秦之旧贵无人知晓。魏击失君,魏国危矣!”
“若公在,举十万之师于西河,秦国焉能变革?若一变革,内外勾连,秦连洛水渭水也要丢失啊!”
吴起叹息一声,想到文侯尚在之时,自己对于魏国战略的建议,便是压服秦国再谋中原,以让魏这个四战之地变为边角,借墨家的技术变革勤修内政、借魏国已有改革之势吸引秦国农民使秦人不愿反抗……
可如今,自己当年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三晋之争已经不可避免,魏击只顾小利对三晋内政大加干涉,为田氏臣服的虚名为田氏谋求了侯位安定了齐国,与楚国争斗许久让墨家在泗上站稳了脚跟一旦谋泗上就要面对墨家……
想到这些,吴起第一次发出一声苦闷而无奈的哀叹。
“举十万之师?哈哈哈哈……他魏击有那胸怀,放任我这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可以治政安民颁布法令、出可为将入可为相的雄才举十万之师吗?庶子不能与谋,魏国基业,毁于此子!”
“乱世已降,礼崩乐坏。墨家人皆平等、血脉无意的学说一出,这天下的君臣……哈哈哈,恐怕更难互信。乱世啊乱世,墨翟泉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想到这会催生多少野心勃勃血脉低贱之辈站在风浪之中?“
高个之士细细思索了这番话,自己身为叛墨,这些年却依旧看了许多墨家的书。
终究还是有做过墨者的底子,即便适篡改了很多墨子的本义,但终究不是另起炉灶,而是借题发挥、穿凿附会,仔细研读似乎和墨子之义一脉相承,但却又有许多看不到的不同之处。
墨家的规矩森严,他倒不怕吴起会投奔墨家。
因为吴起已经老了,而墨家偏偏是一个有自己班底根基的组织,若是年轻三十岁墨家有今日的形势,只怕吴起已经孤身游历泗上,不管是不是真的有利天下之心,也会投身墨家以谋大事。
他想着吴起的话,越想越有道理,墨家至今为止所做的这些事,都是在将陶泥捏出陶罐,而不是简单地将陶泥换个颜色。
只是,他们已经没有机会投身到从本源上改变天下的这件宏伟大业之中了。
感叹着天下英雄,感叹着天下变化,吴起指着远处几名松散的、总在不经意间展示着马术的北境墨者,悄声道:“前几日我曾问过那个骑马之人,他叫马奶,是个胡人。这样的人,都能死心为墨家效力。你们这些叛墨,终究没有学到墨家的精髓啊。”
“守城、编户、生产、节用这些,都是墨家的术。你们还是学不会墨家如何让越人、胡人、齐人、楚人聚在一起,效命死战。”
高个之人苦笑道:“公难道不觉得墨家所说的天帝之下人人平等很有道理吗?难道公不觉得世卿贵族甚至天子世袭都无道理?”
“可是,我们求的是富贵功名,就必须背弃真理天志。”
“墨家说,合于天志,百年而论,必胜。可是,若以百年论,人都要死,难不成就不用活了?”
吴头微笑,高个之人又道:“公能之秦,我们自然欣喜。只是有两件事不明。”
吴起做出一个请说的手势,高个之人道:“一是……天下皆传您是无情之人,所以你可以不管您在魏地的家人……您真是无情之人吗?”
这一次奔逃,吴起没有携带妻子儿女,直接扔到了魏国不管。反正身上背着一个杀妻求将的恶名,背着一个贪而好色的道德,倒也不差这一点。
这本是吴起懒得回答的,只是从没有人当面问的这么直白,吴起提起一丝兴致,说道:“公叔痤此人……有自知之明,有识人之明,只是嫉贤妒能,却非蠢货。”
“有他在,魏国的贤才没有被埋没的。”
“但是,没有被埋没,被挖掘出来却不重用,也没什么意义。”
“我对魏有功,公叔痤自知是他逼走了我,对于我的家人他反而会爱护有加,因为他不想背上恶名。这人就像是猫,爱惜自己的毛,稍微有点泥水都要舔舐干净。”
“不过,我也有识人之明,所以我也知道魏击和公叔痤,都不会对我的家人下手,我又何必担忧?”
高个之人叹息道:“事无绝对啊。”
吴起大笑道:“我的妻子因为我而富贵、我的儿女因为我,而从出生开始就衣食无忧。这都是我为他们得来的。”
“他们因我而富贵,所以他们也要承受这些富贵后隐藏的灾祸。”
“常有公子政变失败或被牵连而感叹:不若为庶人平安一世。我却没见过他们锦衣玉食的时候这番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