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六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十四)

战国野心家 最后一个名 3879 字 10个月前

墨子站起身,背着手在屋内转了几圈,沉默不语。

适看着墨子的模样,小声道:“先生……您……”

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墨子就摆手道:“我需要再想一想。”

适不再说话,众人也保持着安静。

墨子背着手,在屋内转了一圈又一圈,许久停下脚步,却没有说这个话题,而是忽然问道:“适,你今年还不到二十。”

这并不是一个问句,似乎只是一个陈诉。

适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许久嗯了一声。

墨子站在用草帛糊好的窗户前,背对着一众墨者道:“二十……多年轻啊。如果我也二十岁,那该多好?这是个可以说十年后、二十年后、甚至说三十年后的年纪。”

众弟子很少见到先生露出如此萧索的意境,一时间不知所措,更不知道该如何劝慰。

适想了许久,才道:“先生,如今有了草帛,价贱又不如竹简那般繁复。您的人皆天之臣故而平等、您的尚贤、您的非攻、您的兼爱、您的节用节葬这些义……就像是断了奶的婴孩一样,会慢慢长大。它们还更年轻呢。”

墨子哈哈一笑,叹了口气道:“我啊,不是圣人,我有自己的私欲。从二十岁开始,我就盼着天下安定、人人兼爱、大利天下,这就是我的私欲,一直想要得到的私欲。”

“禽滑厘从西河子夏那里求学,我那时候刚刚有了些名气,有了些弟子,禽滑厘跟随我了三年,一言不发。那时候我年轻,我可以等三年、甚至等十年看看禽滑厘的心意。三年后,我邀他登泰山,在泰山山顶,对饮,传他守城之术。”

“公尚过跟随我许久,让他前往吴越,朱勾愿意以五百里封地聘我。我想活,我若为这五百里封地的大夫,一定会让此地大治、利于这五百里封地内的人。可我不愿意接受,因为我想,五百里太小,我要利的是天下,我那是正值壮年,还有很多时间。”

“可现在呢?”

“当年我能凭一口剑压的公造冶喘息连连不能反击,现在我去如厕都要扶着墙壁;当年我只为了说公输班一句不利于人谓之拙可以花三天时间做木鸢,现在我生怕三天时间错过太多太多正事;当年救宋说楚归来可以随意在雨地里睡上一夜,现在我却会因为晚上不生火腿就疼的钻心……”

“十年后,二十年后……你们有些可以看到,可我终究是真的看不到了。我从二十岁就盼着天下安定、世人兼爱、非攻尚贤……”

“我从六十岁的时候,就知道这四十年的行义让我明白,王公贵族不可能听这一切。”

“可到七十岁的时候,我看到了沛县大治。我想,那些谷米、牛耕、堆肥、耧车、冶铁之类的事传遍天下、天下也不再打仗,那就是乐土啊,那就是大利天下啊……于是到了七十岁看到这一切就在眼前,我竟忘了六十岁时候想通的那一切……我只是盼着在死前,能看到天下如沛。”

他苦叹一声,难得在弟子面前露出衰老的老人该有的心态,却在说完只盼天下如沛后,再一次挺直了身躯。

看着年轻到连胡须都还未长齐的适,看着那些或是已经衰老或是已经在那哭泣的亦徒亦友的弟子们,长叹道:“作为巨子,我同意适的想法。作为那个老了而又心盼死前能看到一切的墨翟,我不同意适的看法。”

“可有可否之权的,是巨子而不是墨翟啊。墨翟可以死,巨子却一直在。墨翟是巨子,可巨子却是天志墨者之义所凝聚的公意。墨者若不消亡,巨子便一直活着。”

他仿佛做出了什么难以抉择的决定,收敛了之前那股很偶尔才露出的衰老气息,待七悟害纷纷做出了支持适的表决后,墨子朗声道:“如此,明日请魏使与楚使。”

适的反对,是直接反对巨子。

但他说出反对的时候,连在那抄写的笑生都没有抬头,平静无比地记录着之前墨子讲的那些话。

他之前跟随适记录,早已见过许多次墨者内部的争端。

墨者同义,但是内部的争论从没停息过,就算适没来的时候,也常有弟子指责墨子做的不对、说的不对,但绝大多数最终都会被说服。

而从前年秋季墨者改组后,这种内部的争论更是见的多了。

上次关于酒坊之类到底将来是利天下、还是害天下的争论,适和高孙子争的面红耳赤。

但争完之后,定下来了,那便舍去那些面红耳赤,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适如今有资格发言,而且并非是在纯理论的利与害的问题上发言,这是在讨论墨者今后的路。

墨子等了一下还没有抄录完的笑生,看到笑生停笔,才道:“我知道你反对的意思,但这是可以尝试的,难道不是吗?”

适摇头道:“尝试是不能利天下的。因为墨者人手不足。”

他借着这个话题,谈及到墨者今后的大略。

适的意思很明确,如果这么做,那么在各国为官的墨者肯定会依附君王的力量。

君王和贵族都是吃人的猛虎,如今两虎相争,应该做的是从中取利,而不是帮助其中的一头老虎,希望这头老虎能够听从帮助者的话。

老虎会吃素吗?这显然不会。

因而这个君王与贵族的矛盾是真实存在的,但不能这么利用。

适又道:“要我说,墨者人数不足,按照墨者的政策经营沛县,尚且有些捉襟见肘。如果再分出去一些人前往魏、楚,只怕人数更少。”

“这些人如果不去魏楚,可以做许多事。”

“丈量土地、挖掘水渠、修建冶铁作坊……这需要人。”

“教授稼穑、教授识字数数、教授天志大义……这还需要人。”

“我还是坚持半年前的看法。继续在沛县行义,利用楚、魏相争的机会,发展壮大。”

“滕、薛、倪、费、邹、邳等国,俱是小国。一旦齐弱、越迁、楚败……这些地方很容易就会被墨者掌握,实行墨者的义、墨者的规矩。”

“这些地方所需要的人手尚且不足,又怎么能够大规模去魏、楚为官呢?即便他们说的好听、同意了,一旦他们变得更强壮了,随时都能撕毁约定。到时候如果墨者还只是在沛县一地,莫说约天下之剑,就是自保之剑都没有!”

“先生,您要知道,当初弭兵会盟签订条约,维系条约的不是商丘城外的十四国大夫盟约,而是晋楚两伤,谁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