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把事情想得太过乐观,在自己地里刨玉米很容易,但去别家地里去刨时,却没那么容易了。他不知道别人种的时候多远种一窝,而且当时为了赶在雨前把种子播下去,男女老少齐上阵,远不如他播种那样均匀有规律。
更要命的是水井要干了。李雪建回村打水浇地,他把空桶系下去,几丈长的辘轳绳子全都用尽,才搅上来一碗水。要在井旁再等许久,另一碗才能从井底渗出来。
李雪建坐在井边想了一阵,想了个办法,把一床棉絮系进井里,让棉絮吸井水。第二第早上,他来到井边把棉絮拉上来,拧出了半桶水,然后又把褥子再系进井底。他抬头看着天空的太阳,大喊道:“我七十二了,啥事儿没经过?井枯了你能难倒我?只要你地下有水,我就能把水抠出来。你有能耐你把这地下的水晒干啊!”
水的问题暂时得到了解决,但粮食危机终于彻底爆发了。
这天,李雪建在侄儿家田里从早刨到晚,才刨出来半碗玉米粒。第二天,他换了一家地,却连半碗也没有刨出来。李雪建和狗把一天间的三餐改成了两餐,把黏稠的生儿汤饭改成了稀水汤。他不明白,当初各家都兢兢业业把种子种在了田地里,种子没发芽,本该一粒一粒都还埋在褐土下,可怎么就找不到了呢?
他不想去别人家拿粮食,但现在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回村找粮食。他对盲狗道:“算借吧,落一场雨,来年有收成我就还人家。”
银幕上,李雪建提了布袋,摇摇晃晃回到村里,来到一户人家门前。他从布袋里取出一柄斧,把大门上的锁给砸开。他推门走进去,径直到上房屋门口,又砸开上房的锁。他在粮缸粮罐,柜里柜外,床下桌下,家家都找得细如发丝,最终还是没有找到一粒粮。
李雪建叹了口气,原样关了房门,把坏锁挂在门扣儿上,然后一家一家进。他一连撬砸了十几把锁,进了七户人家,没有找到一粒粮食。他叹了口气,知道村子里一粒粮食都没有了,逃荒的村民把粮食都带走了。
从第七户人家出来,李雪建手里多了根鞭子。他站在路的中央,对着太阳噼噼啪啪抽起来,发泄着内心的郁闷。细韧的牛皮鞭,在空中蛇一样扭动,发出噼噼啪啪的脆响。鞭影把日光切成了碎片,满地都是。
李雪建直到把浑身力气都抽光,才收住鞭子,坐在地上呼哧哧喘气。盲狗蹭蹭李雪建的脚,嘴里发出呜呜地叫声,像是在安慰他。
李雪建摸了摸盲狗地头,柔声道:“瞎子,不用怕,以后有我一碗,就有你半碗,宁可饿死我,也不会饿死你。”
盲狗趴在地上呜呜地叫着,眼里涌出了泪珠。看到这一幕,银幕前观众的眼睛也有些湿润了。
“走吧!”李雪建提着布袋和鞭子,起身道,“回坡再刨种子去。”
刚走两步,李雪建脚便钉在地面上。他看见一群要从村外进村的老鼠,每一只都如丰年一样又圆又胖,黑亮亮在村口一堵墙荫下,不安地盯着村落里,盯着他和盲狗。
突然间李雪建就大笑起来,巨大的笑声在空荡荡的村子引起了回声。那群老鼠吓了一跳,哧溜逃走了。他抬头看着太阳,大声喊道:“饿死天,饿死地,还能饿死我先爷啊!”
现场不少观众都吓了一跳,心想先爷是打算吃老鼠吗?
盲狗在李雪建腿上蹭几下,绕着玉蜀黍苗转了个圈,又绕着转了个圈。李雪建就道:“瞎子,你远点儿转。”
盲狗站着不动了,呜呜几声叫,抬起头来盯着先爷,仿佛有急不可耐的事情要去做。
李雪建知道怎么回事了,到地边的枯槐树上取下挂着的锄,在玉蜀黍苗西边,刨了个窝,看着盲狗道:“尿吧!”盲狗抬起腿,往窝里嗤嗤撒尿。李雪建看到叶子上有灰,伸手掸了掸,然后就愣住了。
特写,主观镜头,玉米苗最下的两片叶子上有了几个小斑点。
李雪建喃喃地道:“我早上来尿尿,傍黑来浇水,怎么会有旱斑呢?”盲狗还在嗤嗤撒尿,他突然明白了:“不是旱斑,而是肥料太足了,狗尿比人尿肥得多,热得多!”李雪建飞起一脚,把盲狗踢开:“你存心把玉蜀黍苗烧死是不是?”
盲狗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抬起头望向先爷,看上去特别委屈。
“活该!”李雪建瞪了盲狗一眼,慌慌用手把锄坑中未及渗下的狗尿的白沫掬出一捧来,又把尿泥挖出几把丢在旁边,拿起锄,盖了那尿坑,用锄底板在虚土上蹾了蹾,然后对盲狗道,“走吧,回家挑水来浇,不立马浇水淡淡这肥料,两天不到苗儿就被你给烧死了。”
镜头切换,特写,一只水桶从水井里提出来。紧接着是大全景,李雪建把水桶提上来,又把另外一只水桶扔进井里打水。特写镜头,水桶里只有半桶水,而且带着泥沙,看上去非常浑浊,简直像黄河水。李雪建轻轻叹了口气:“怕是要不了半个月,这井就要枯了!”
李雪建挑着水桶往回走。没走几步一股旋风吹过来,把他的草帽吹掉了,在村街上骨碌碌朝前翻滚。李雪建赶忙放下水桶,去追草帽。
帽子在旋风操纵下,像跟李雪建做游戏。有几次李雪建都摸到草帽边了,那旋风突然加速,又把他给拉下了。草帽咕咕噜噜往前滚,最终停在了一片枯树丛,被枯树枝挂住了。
李雪建从从容容走到树丛,弓身捡起那草帽,用力摔在地上,拿脚奋力跺着吼:“我让你跑!我让你跑!有能耐你还跑啊!”在先爷骂草帽的同时,盲狗也对草帽汪汪大叫,好像也在骂草帽。
有个中国记者笑着说了句“狗仗人势”,旁边的中国记者都轰的笑了起来。
李雪建将草帽捡起来,盯着草帽骂道:“不跑了吧?你一辈子再也跑不了了,太阳旱天欺负我,你她奶奶的也想欺负我!”
镜头外呼呼的风声突然变大了,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李雪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向天边看去。
镜头切换,李雪建的主观镜头,远处的山峰上扬起了黄褐色的灰尘,仿佛一堵半透明又摇摇晃晃的墙,向着坡地这边席卷而来。
现场所有观众的心瞬间抽紧了,这么大的风,那颗玉米苗怎么顶得住?
就在此时,只听李雪建喊了声“瞎子快走”,镜头突然晃动起来,顺着山路开始往前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