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雪心里多少失落,回官署后,问起危怀风可有回来,被角天告知没有。她知晓他军务忙,便又问王玠在何处,角天说人一早便出门了,还不让人跟,也不知是往哪儿去的,说完,用手挡着嘴:“岑姑娘,他真是以前被贬为庶人的九皇子殿下?”
“是,怎么了?”
“他……也太像个庶人了。”
角天费解,想起王玠那一副潦倒模样,糟老头似的,全无半点帝王之气,委实有点怀疑危怀风看人的眼光。
“庶人如何,皇子又如何?莫非天潢贵胄,便要比一般人多一颗脑袋,多一条胳膊?”岑雪不以为然。
角天说不是,赔笑两声,又道:“那,姑娘你觉得九殿下会是拯救这天下的明君吗?若是你来选,你也会像少爷一样选他吗?”
岑雪眼神微变,从这看似寻常的一问里听出狡黠的窥探意味,浅笑:“为何要问这个?”
角天挠头:“我……心里好奇嘛。姑娘方便就说一说,不说……也没事儿!”
岑雪便道:“你家少爷肩上担有危家的使命,我肩上亦有岑家的责任。九殿下是明君,若是日后能平定战乱,让天下苍生安居乐业,我诚甘乐之,心服口服。”
角天哑然,听这口风,感觉危怀风那一招“欲擒故纵”怕是要彻底告败,心灰意冷,急道:“那岑家和危家,为何就不能一起为天下苍生谋划呢?”
岑雪往外的脚步一顿,角天凑来:“姑娘,要不是因为当年那件事,您和少爷早便修成正果,指不定小孩儿都能满院里跑了,既然您也认为九殿下是明君,为何不劝一劝令尊大人,让他弃暗投明,与危家一起共谋大业呢?”
岑雪不语,莫名想起危怀风要岑元柏来交涉归还明州城一事,心头某根弦被轻轻拨动,良久道:“人各有志,我不能左右家父的抉择。”
角天结舌,整个人显而易见地蔫下来。
岑雪惭愧,自知眼下给不了他想要的答案,说了声“抱歉”后,走出客院。
※
离开官署,岑雪去了一趟城东的漏泽园。
赵家村被烧后,危怀风下令把村民接至城里休养,另派一支军队在赵家村原址十里外一处山坳重新修建房屋。幸存的村民共有三十九人,被安置在漏泽园里,那里原是一座被废弃的私家园林,因闹鬼而日渐荒芜,战乱以后,成为城里的一处难民所。
岑雪走进来,果然看见王玠在帮忙照顾伤者——村民里少有毫发无损的,重伤有五人,轻伤二十一人,又因多是老弱,看顾的人力委实不够。几个从官署里调来的小厮在天井里分发饭食,王玠坐在房檐底下煎药,他一袭破旧棉袄,从头到尾没打理过,蒲扇底下的风一起,撩开他成绺的发丝,他的头浑然成了个鸡窝。
岑雪没再上前,默默站在屋檐下看着他,念及来意,思绪万千。
先前在客院里,角天来问她,为何岑、危两家不能一起辅佐王玠,她说父亲有父亲的抉择,她不能左右,这是真话,但是这真话里还藏着另一半没有说——人各有志,她也想要有自己的抉择。
王玠在破旧的夫子庙里说——我从我心,输又何惧。那天以后,这句话一直回响在岑雪的心里。她想了很久,关于岑家,关于庆王,关于自己的一次次决定,最后慢慢明白,她的心,终究不是父亲的心。
岑元柏要扶持庆王,要的是成王败寇,赢者坐拥一切,可是在她内心深处,仍是残存着一丝关于正义的不甘,仍是想说,人行于世,是非比输赢更重要。这或许很幼稚,太过于理想化,是少年人的通病,是一场不懂得计较代价、得失的豪赌,可是在见过王玠以后,她不能否认,她为之折服。
这世上有形形色色的人,有人可以掩耳盗铃,有人可以见风使舵,有人可以隔岸观火。但是世事纷杂,人生百态,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含着利刺谈笑风生。
岑雪想,她或许就是那个不能、也不想在喉咙里含刺的人,西羌一役便是那根刺,她吞咽不下,和解不了,故而无法与那些谈笑自若的人并肩为伍。
拔走那根利刺,才是她此刻想要走的路。
沸腾的热气拱开罐盖,王玠拿下陶罐,视野里忽然出现一双鹅黄色的绣鞋,他抬头,看见岑雪在对面矮凳上坐下来,顺手拿起一摞盛药汁的陶碗,分发在炭炉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