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9 章

长媳(重生) 希昀 4584 字 11个月前

半月后。

深秋寒风朔朔,桂花已落,细小的黄花零落一地,无人问津。

王府刚理完一场丧事,又办了一场。

半月前给谢云初送殡,丧葬队伍遇信王余党作乱,王书淮被信王刺了一剑,幸在刀口偏了几分,不曾伤及心脏,勉强保住一条性命,但被火油烧了一身的二老爷就没这么幸运了。

姜氏那张引以为傲的脸被毁了个干净,二老爷为护着妻子,背身承受了大面积的火油灼伤,他数日前本吐了一口乌血,这还是念着愧对儿媳妇非要送一程,没成想把命送了去,两层伤加在一处,最终没能熬过,于半月后去了。

至于窦可灵许时薇并王书旷和王书同兄弟,均有不同程度受伤,无一例外容貌毁了,身上肌肤溃烂,苦不堪言。

信王当场身陨,谢云初的尸身也被烧了个干净。

谢云佑亲自将姐姐骨灰装在一个小坛子里,撒去了江河,盼着姐姐来世做一率性自由之人,莫要再托生至谢家,也不要再遇负心人。

王家给谢云初做了衣冠冢。

二老爷王寿这一去,丧事办得十分匆忙。

只因府上无主事的主子。

王书淮虽然捡回一条命,却因长剑贯穿肺腑,心伤之至,久久难以康复,卧床不起。

姜氏容貌被毁,加之身上烫伤严重,日日被疼痛折磨,吃尽了苦头,每每对着镜子便嚎啕大哭,后丈夫故去,这一生最宠爱自己的人骤然没了,人便傻了,对着镜子时而哭时而笑,渐而陷入痴狂疯癫。

窦可灵和许时薇脸上均有伤疤,哪里有脸见客,不仅得接受毁容的事实,还得忍受灼伤的摧残,情绪变得反复无常,甚至失魂落魄,一辈子的荣辱安康均毁在这一场烟火里。

王书旷和王书同因护着妻子,伤得就更严重了,每日躺在塌上翻来覆去哎哟喊疼,都顾不上为父亲去世而哭丧。

王寿故去后,王书旷和王书同兄弟最终以扶灵柩回乡安葬为由,纷纷携妻儿离开京城回了老家。

烫伤可不比别的伤疤,好得慢,伤痕永不可愈。

好不容易结了疤,又痒得厉害。

不知是何人说是谢云初英魂显灵,回来报仇,于是窦氏和许氏诸人日夜寝食不安,往后的日子鸡飞狗跳,夫妻嫌隙,不一而足。

至于那姜氏,成了疯癫之人又如何见客,自然也是送回老家安置,过去被儿媳妇伺候得周周到到的精致人,无论吃穿用度无一不精,疯了后,什么都往嘴里塞,堪堪一月双目发怔,口中含痰,已瘦成皮包骨,又加之半夜梦醒,总要梦到丈夫和谢云初,惊吓过度,渐渐内里起了病灶,气息奄奄数月也跟着二老爷魂归故里。

王书淮接连给父母守丧,又因伤病在身,不能履职。

只是皇帝念着他功勋卓著,将内阁首辅之职空缺,每日照旧吩咐人将折子送去王府给他过目,王书淮双目被火光烫伤,并不能目视,便由长住府上的幕僚文书读给他听,就这

么熬了数月。

王书淮门生故吏遍布朝廷,朝廷着实不能没了他。

年轻的皇帝压不住底下的朝臣,急需王书淮坐镇内阁。

皇帝数度遣太医去府上探病,想知道王书淮何时能痊愈,只要他痊愈,便可夺情起复,让他恢复内阁首辅之职。

而此时的王书淮,穿着一身白衫躺在书房的软塌上,信王那一剑在他背身留下一道狰狞的伤疤,大半年过去了,看似痊愈,每到暴雨阴湿时节,胸口便隐隐作疼,沉郁在心中的伤也被牵起泛起涩涩的酸楚。

夏雨绵绵。

轩窗被全部推开,一大片湿气裹挟而来。

珝哥儿穿着雪白的小长衫端坐在桌案后习字。

五岁的孩子,个子修长如新竹,腰身挺得很直,习了一会儿字,书卷被夏风掠起,雨沫子灌入眼角,他胀得揉了揉眼,抬眸望去,院外细竹被倾盆的暴雨浇倒一片,将原先洞开的那一片湖光水色挡了个干净。

珝哥儿痴痴看着零落不堪的石径,脑海浮现娘亲的模样。

这时,身后的内室传来一阵低沉的咳嗽声。

珝哥儿回神,立即绕出圈椅,来到里间,王书淮强撑着床栏坐了起来,曾巍峨挺拔的身子弯曲佝偻,泛着几分清颓。

自谢云初故去,王书淮便将两个孩子带在身边。

偌大的国公府,也只剩下父子三人,珂姐儿由林嬷嬷等人带着在春景堂午休,珝哥儿陪着爹爹在书房温习。

珝哥儿乖巧地来到床榻边,倒了一杯茶递给王书淮,王书淮掩了掩嘴,抬起一张清瘦的面容,接过茶水慢慢饮尽,将茶盏搁下后,却见珝哥儿安安静静站在他跟前未动。

他双目被火光逼烫,布满血丝,已产生了不可逆的损伤,视线几乎是模模糊糊的,不大看得清。

天乌沉沉的,天光忽明忽暗照进来。

小小的孩子,面容白皙稚嫩,双眼纯澈,长睫浓密,有着谢云初的影子。

大半年过去了,他以为那个人已远去,那个人却又时时刻刻在他眼前。

他以为那个人在身边,她的模样又如照影惊鸿,一闪而逝。

王书淮视线在儿子脸上定了片刻,淡声问,“灵飞经抄好了?”

珝哥儿郑重点头,“抄了一遍。”

珝哥儿刚习书认字,王书淮对他要求极严,珝哥儿性子也像极了王书淮,克谨自省,十分专注。

王书淮撑着床栏起身,带着珝哥儿来到书房桌案后,将他的书帖捧起贴在眼前,隐约能看出他笔迹轻浮无力,于是一笔一划均给他详解,亲笔示范给他看,珝哥儿记住了,站在高大的父亲身边认真点头,

“儿子待会重新抄一遍。”

王书淮正要颔首,却见儿子盯着他晃头晃脑,仿佛他身上有什么异样,问道,“怎么了?”

珝哥儿指了指王书淮的袖口,“爹爹,您袖口破了。”

王书淮一怔,手摸过去,窄口袖下脱了线,粗粝的手指覆

上去,一下摸到了绣花的纹路,像是兰花纹,顺着纹路抚过,修长的枝叶线条十分滑顺,也不知是磨得还是什么时候扯坏了,那朵兰花的枝叶从当中被截断,每一针每一线皆是她手缝,王书淮沉默地坐着,久久没有说话。

渐渐的日子凉了,明贵将他夏裳收起,从柜子里寻来了一叠秋衫。

都是谢云初在世时,给王书淮缝制的衣裳,很多是她病重前亲手所做,也有一些是针线房的手艺,只是每每针线房送了来,谢云初总要亲自在他衣襟或袖口绣上一些花纹,有青竹,有兰花,又或是冷松纹,处处刻上她的痕迹。

妻孝父母重孝两重在身,是不能穿新衣裳的。

明贵自然没想着给他换。

将旧衫寻出来,替王书淮搁在高几上,朝外头唤了一声,

“爷,水好了,该沐浴了。”

不一会,伏案忙碌的人慢慢撑着桌案起身,蹒跚来到浴室,王书淮沐浴从不叫人伺候,明贵将一切准备好,搀着他在浴桶立定,便出去了。

王书淮默然立在水桶边,水汽萦绕晕湿了他眼眶,他将外衫解下,待要舀水淋浴冲洗身子,忽然间仿佛听到有人在唤他,

“夫君....”

王书淮猛地回过眸,迫不及待张望过去,门口的屏风处,晕黄灯火绰约,仿佛有影子在晃动,好似下一瞬便有人走进来,王书淮呼吸发紧,牢牢注视着那个方向,挺拔清瘦的身影一下绷如满弓,就那么静静等待着。

也不知过去多久,水已凉,水汽弥散。

外头始终没有人走进来。

只余一角珠帘时不时拍打屏风,发出一丝若有若无的余响。

王书淮这一夜淋了冷水,夜里又发了高热,烧的迷糊了,发紫干涸的嘴唇抽动着,就连胸口也有淤血郁结擂动,却始终吐不出来。

脑子浑浑噩噩,有时似炸开一道雷,有时被迷雾萦绕,不知是麻木了空虚了,还是失魂落魄,总归闹了几日均不安宁。

柿子熟了,秋雨悄然而至,凉凉的风透过窗纱浸润进来,吹得孩子打了个喷嚏。

昨夜林嬷嬷便交待珂姐儿,今日八月十六,是谢云初的忌日,两个孩子早早起床,乖巧地穿好各自的衣裳,清晨只饮了一些清粥便由林嬷嬷,夏安春祺和冬宁带着,准备去城外的衣冠冢祭拜母亲。

临走之前来书房给王书淮请安。

王书淮还是那身雪白的素衣,安静地坐在罗汉床上。

他脸上几乎看不到任何情绪,淡到连眼皮似乎也掀不起。

七岁的珂姐儿先屈膝施礼,

“父亲,今日是母亲忌日,我和弟弟要去城外祭拜。”

王书淮目光空洞看着她,慢慢点了下头。

珂姐儿又道,“我梦到母亲托话,说是想吃一盘春卷,晨起我便跟着桂嬷嬷打下手,亲自做了一盘待会给母亲捎去。”

王书淮听到“托话”二字,嘴唇蠕动了一下,干哑问,“她还说了什么?”

珂姐儿目露孺慕,絮絮叨叨把梦里谢云初对她的嘱咐说出来,

“叫女儿夜里不要贪凉,想吃什么让桂嬷嬷和林嬷嬷做,还叫女儿照看好弟弟....()”

“....?()”

王书淮失神地听着,“还有吗?”

两个孩子努力回忆,听得出来,他们不止一次梦到母亲。

而他一次也没有。

她托给儿女的梦里,也没有任何与他有关的只言片语。

等人离开了,王书淮还坐在那儿没动,旋即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牵起伤口隐隐作痛。

日头升去半空,又慢慢西陲。

王书淮在桌案后听属官念了一会儿折子,又看了一眼外头。

思绪不知飘去了何方。

高詹和李承基今日过来探望他,

“陛下的意思是一年丧期已满,您可以回朝了。”

王书淮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没有什么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