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仆人搀着各自主子,来到屏风下的避风处坐着,珝哥儿八个月了,身子格外沉,谢云初抱累了便将他搁在罗汉床上睡,小家伙丝毫不受影响,睡得格外踏实。
谢云初放下儿子,又将珂姐儿抱起来,轻轻将她拢在怀里,珂姐儿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安安静静靠在谢云初怀里,她极是聪慧,察觉到气氛不对,不敢吱声。
周敏挺着孕肚挨着谢云初坐下,看着外头暗沉的天色,忧心忡忡问谢云初,“这一夜怕是别想睡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寻个结果出来?”
周敏怀孕刚两月,正是孕吐最厉害的时候,脸色苍白,满腹愁云。
谢云初也没心情宽慰旁人,只淡声道,“不管什么风浪,终究会过去的。”
殿外嘈杂,如同热闹的早市,挖墙掘地的动静窸窸窣窣传来,听得人心里一阵犯怵。
大约是太困了,众人渐渐支撑不住,有人靠在圈椅里打盹,有人相互依偎,还有人小声哭泣。
长公主阖目纤指轻轻叩着眉心,国公爷王赫则如入定的老僧,始终岿然如山。
也不知闹了多久,大约东边天际翻出一丝鱼肚白,沉睡的京城苏醒了,锦衣卫连夜查抄王家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不少姻亲故旧聚在户门前探头探脑,王怡宁闻讯赶了过来,被锦衣卫拦在门外不许进。
天亮了,下人端来热水伺候主子们漱口净面,又帮着给小主子喂食,大家伙熬了一夜纷纷无精打采,谢云初往窗口望去,四月初二,亦是王书淮的生辰,始终不见王书淮的踪影。
至正午,锦衣卫已经将王府各个角落翻遍,钦天监占卜的方位也都挖过了,不见遗诏踪影。
韩良进殿,朝长公主施礼,“殿下,都搜过了,没有。”他语气低沉。
长公主眉头微挑,护甲轻轻拂了拂发胀的头额,
“还有一个地儿没搜。”
韩良微顿,不解道,“还请殿下示下。”
长公主垂眸淡声道,“王国公王赫之身。”
这话一落,四座皆惊
,除了长房外的所有人都站起了身。
“母亲!”
三老爷断然往前,拦在国公爷跟前,除了大少爷,其余几位少爷也纷纷跃出,并排立在三老爷身侧,个个神色冷峻不容轻掠。
三老爷双目炯炯,“母亲不可,父亲身份贵重,与您也有多年夫妻情意,您这么做是何苦?”
长公主没有答他,而是抬目看向他身后的王国公。
王国公方才小憩片刻,悠悠睁开眸子,他轻轻将儿孙推开,缓慢地站起身,先将外头那件缂丝褙子给褪去,露出里面一件青衫来,
年过花甲的老国公,身影巍峨,负手而立,如一颗立在悬崖边上的岿然青松,浑身散发着一股岳峙渊渟的风采。
浑阔的双眼且叹且惜看着长公主,语气分外平和,
“殿下亲自来搜吧。”
三老爷王章与锦衣卫韩良同时一退。
恢弘的殿宇正中,独独剩下夫妻二人。
长公主坐着未动,眼底的木然渐渐褪去,缓缓浮上来的首先是一抹苍凉,
“王赫,咱们也该结束了。”
国公爷眼里忽然蓄了满满一眶酸楚,嘴唇蠕动着,好半晌方开口,“殿下有没有想过,那样东西始终不曾存在过呢。”
长公主霍然起身,苍凉的眉目转瞬戾光凛凛,一步一步逼近王国公,“那你呢,你从始至终可跟我说过一句实话?”
“殿下想听什么实话?”
“东西何在?”
“没有!”
“不可能!”
长公主拂袖后退,双手撑在桌案上,眼角皱纹拧成一把利刃,“乾元十三年腊月初十,冬风冷冽,桥头堡的冰雪覆了一层又一层,黄绢冻僵了摊不开,墨锭如石研不动,是你父亲撕下下摆内衬给晋宁皇伯,皇伯咬破手指,写下一份衣带诏。”
“诏书上写了什么?”
国公爷眉峰缓缓聚起如浓墨,“你认为写了什么?”
长公主面带寒霜,目光移向门庭外,“彼时他长子随军战死,幼子尚在京城,遗诏上写的大约是让已故的堂次兄继位吧。”
国公爷负手轻轻一笑,“若写着让皇次子继位,这般恋栈权位,他自刎作甚?”
长公主眯眼,“那你告诉我,遗诏上写了什么?”
国公爷摇头,神色清明,“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没有天下百姓,何来君王?晋宁陛下深谙此理,故而不惜以身殉国,以定臣民抗敌之决心,”
“彼时国危若卵,江山倾覆在即,琅琊王氏素有匡扶社稷之贤名,晋宁陛下临终前大约是命我父亲回京,速速另立新君,以振朝纲,只可惜晋宁陛下自刎不久,我父亲亦战死桥头堡,未能履命。”
“遗诏或许写了,或许没有,但桥头堡八千七百名将士,一百五十六名臣工,无一生还。”
“‘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长公主殿下与其替陛下寻这份莫须有的遗
诏,且不如思量如何为君,如何养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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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深深阖着目,自空茫的胸膛间闷出一声极轻的冷笑,她摇着头哑声开口,
“王赫,非我拘着不放,此事已在朝廷掀起骇然风波,物议沸然。陛下需要一个交代,百官需要一个交代,黎民也需要一个交代,否则琅琊王氏如何洗脱私藏末帝宝藏的罪名?”
国公爷面颊覆着一层淡淡的感伤,他犹自含笑,“自殿下深夜回府,我便知道这桩事需要一个了断,事情自我父亲始,由我而终。”
“但,在我给出交代前,殿下可否答应我一桩事?”
长公主听了他视死如归的淡然语气,胸膛蓦然升腾起一丝恨怒,厉声斥道,
“王赫,天下生路千千万,你为何偏偏选一条死路?”
“若你说的是真话,晋宁帝不曾留下遗诏,那咱们俩被绑缚几十年岂不是可笑?若你说的是假话,那么,王赫,你始终不曾选过我,我以为这么多年朝夕相处,我与王家生死与共,你该站在我这边,我成了,王家依旧如日中天,长盛不衰,可你没有,你藏得太深,我甚至从来不知道,你对我笑对我恼,那一刻是真,那一刻是假?”
泪意忽然涌上眼眶,又在一瞬间被她抑制住,长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住眉心的颤意。
王国公看着她克制的模样,忽然有些失神,他木讷地愣了一会儿,旋即自唇角荡开一线苦笑,
“殿下视我为质子,我却拿殿下当妻子,先皇后纵然千不是,万不是,殿下您却是无辜的,当年先皇后赐婚之时,殿下亦是不情愿的吧,段家涉嫌谋反,那么小的孩子稚嫩又无辜,她拿孩儿威胁您,您不得已带着孩子改嫁给我,纵容那时我对殿下无男女之情,心里却是钦佩且怜惜殿下的。”
听到此处的大老爷王宾扑通跪地,嚎啕大哭。
“母亲....”
当年段家谋反,身为段家的嫡长孙,王宾本该就地正法,他一直以为是因母亲的公主身份而保住性命,直到今日他才明白,当年先皇后竟然拿他威胁母亲改嫁王赫。
眼泪轻轻地在长公主白皙的面颊滑下一条水痕,她怔怔盯着面前的桌案,昨夜燃起的香薰已枯,零落一地香灰,清风浅浅掀起灰尘,有的落在脚面,有的扑在她衣摆,还有一些静静地黏在她心尖,挥之不去。
“终究是我皇家对不住你,害你这么多年被困长春宫,王赫,即日起,你我夫妻缘分已尽。”
三老爷和四老爷同时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四十年的相濡以沫,四十年的同床共枕,终究是越不过那一道自最开始便划下的天堑。
明明近在迟尺,却犹如天各一方。
或许在某个静夜他们深深靠近过彼此,又因彼此不同的使命而背道而驰。
一道悠然的古钟自苍茫的风声掠过来,附近的长安庙到了诵经之时,每
()每这个时候,长公主爱执香茗在手,听国公爷吟一段《清心经》。
再也不会有了。
和煦的春风拂过他苍茫的眉眼,褪不去他眼底嵌着的深深遗憾,这些遗憾有对先妻的愧疚,有不能眼睁睁看着王家子嗣屹立朝堂时的萧索,亦有不能再对着那个人素手描眉的惋惜。
钟声悠扬仿佛要荡涤干净这世间的尘污,罪孽。
国公爷久久凝然不语。
听得身后那人无声无息,长公主勠力转身,一双深目如寒潭似的死死钉在他身上,忽的抬袖揪住了他胸前的衣襟,将他拉至眉眼前,带着咆哮,
“我最后一遍问你,你手中是否有晋宁遗诏,你是不是晋宁旧臣,欲携诏篡位?”
“只要你跟我说一句实话,我今日放过你,王赫,我只要一句实话而已....”
仅此而已。
长公主眼角绷紧,额尖的青筋乱跳,那沉寂许久的头风犯了,头昏目眩。
她或许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柔情从来不曾为哪个人折腰,这一刻眼底的泪光被一片深红所覆盖。
那一撮烈火那眸间深深压抑的怒恨,跟刺一样漫入国公爷心口,四十年夫妻,今日是她第一次朝他开口,是她第一次撕破这桩婚姻的伪装,与他坦诚相对。
国公爷眼里弥漫着萧索凋零,甚至一下子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殿下不信我,我以死给殿下一个交代,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我王家没有什么末帝宝藏更无晋宁遗诏....”
长公主纤手一颤,眼底如覆着苍茫的烟雨,那一瞬心里跟空了似的,她松开了他衣襟,陌生地看着他,后退两步,撞在桌案后,沉默不语。
国公爷从容整了整衣冠,脸色宁和与长公主道,“我去后,还望殿下看顾好几个孩子,看在夫妻多年我待殿下始终如一的份上,放过二房。”
身后王家所有人扑跪大哭。
庭外天光昳丽,盛春将逝,初夏即来,似有花香伴随清风缓缓送入鼻尖,这辈子端委庙堂,出将入相,他王赫不负天下人,够了,袖中闪出一片银刃,映出那张曾经韶光飒飒的脸。
就在银刃即将划上国公爷脖颈时,一颗锐石从洞开的门庭外射了过来,正中国公爷的手腕,只听到他老人家吃痛一声,手中匕首落地,发出一声咣当响。
所有人不约而同将视线投过去。
只见一道修长身影匆匆从门庭外跃了进来,王书淮一袭白衫负手立在门槛处,面无表情看着长公主。
长公主眼底异芒闪烁,眯起眼迎视王书淮,
“书淮,你总算来了。”
王书淮冷笑一声,掀蔽膝而入,目光飞快往殿内扫了一眼,寻到妻子谢云初,见她带着两个孩儿安好如初朝他镇定地点头,王书淮放了心,这才将视线挪向国公爷,随后吩咐道,
“来人,扶祖父下去休息。”
三爷王书旷和四爷王书同愣了一下,相继上前搀着失神的国公爷坐去一旁。
王书淮缓缓抬步,站在方才国公爷的位置,面朝长公主而立,长袖往内殿一指,
“殿下不是想要遗诏么,淮给殿下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