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蹙眉,"以银代役?"
"不错。”王书淮道,"过去徭役种类繁多,百姓不堪其重,如今咱们只分徭役,粮税,精简税法,愿意出丁者出丁,不愿意者以钱代役,朝廷雇佣人代徭役,双方皆可省去不少麻烦。"
"此外,过去征收粮食,分派徭役,运送船只屡屡出事,百姓自个儿还得负责将粮食运去指派粮仓,又加了一层脚程税,百姓叫苦不迭,如今干脆因地制宜,譬如某些鱼米之乡征收粮食,确保朝廷官需军需,其余之地可折收银子,如此朝廷与百姓两厢便宜。"
长公主闻言连连惊异,"书淮,这是你的提议?"王书淮拱手一笑,"这是孙儿一些拙见,还请祖母指点。"
长公主深深凝望他,面前这年轻人,生得清风霁月,心计无双,长公主不得不惊叹他的智计卓绝,她忽然明白王书淮为什么将这样一份折子给她。
他这是一份投名状。
一旦这道折子从她手里递交内阁,再呈给皇帝,她将名垂千史。"书淮,你知道这折子意味着什么吗?"
长公主拖着这薄薄的册子,有如拖着一份沉甸甸的理想和责任,这是一份史无前例的税法改革,整个大晋都会因此发生深刻的变化,若此事能成,功盖千秋,她的政绩将不输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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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书淮神色一敛,
“孙儿之所以将之呈给祖母,是因为只有祖母才能完成此宏图大业,只要新的税法推行,国库必将迅速充盈,是百姓之福,也是社稷之福。"
长公主在朝廷深耕多年,今上都是长公主给扶上宝座的,她在朝中的影响力不亚于皇帝,只要长公主支持,事情便成了一半,王书淮深知一旦他去了江南,朝廷无靠山,他必定备受掣肘,笼络住长公主,他方能无后顾之忧。
想要成名,先成事。
长公主看着少年老成的俊美男子,幽然一笑,"书淮,直说吧,需要我做什么?"她想拿捏王书淮,王书淮也必定要从她这里得到一些好处。王书淮也不含糊,抬起视线,慢慢与她相交,
"其一,还请祖母做我的后盾,朝中我不希望有任何掣肘。"
"其二,我去江南,新官上任三把火,必得先拿几个刺头以正视听,此事还请祖母帮我。"什么帮他,无非是舍弃几个棋子,给王书淮铺路。
长公主按了按眉心,“我心中有数,离京当日,我会给你一份名录,那些人你尽管动手,给你杀鸡儆猴。"
等王书淮离开,长公主捏着那折子坐在案后,好一会儿没吭声。
国公爷托着鸟笼老神在在踱步过来,"时辰不早,殿下歇着吧,熬得晚了,省的白日又该头疼了。”
长公主将折子轻轻往案头一扔,似笑非笑看着他,“很得意是吗?”她看到丈夫唇角压不下去的笑。
国公爷索性笑出来,"哈哈哈…他虽不是您亲生的孙,您就跟亲孙一般对待,有何不可。"
长公主唇角微勾,“我倒是想把他当亲孙对待,就怕他心里不这么想,你瞧,这一套一套的连环计把我给套牢。"
国公爷咧嘴笑得更开心了,"他这是给您挣脸面,您居庙堂运筹帷幄,他赴前线所向披靡,何愁大事不成?"
长公主悠悠然起身,睨了丈夫一眼,"所以落到最后,是你一人稳坐钓鱼台。"
"哈哈哈…"
国公爷将鸟笼交给内侍,高兴地上前,一面将妻子掺上塌去,一面招招
手示意侯在门帘外的宫女进来伺候长公主净面,过了半刻,长公主洗好躺在塌上,国公爷也更衣入了帷帐来。
帘外宫灯朦胧,帘内檀香幽幽。
长公主睨了国公爷腿一眼,"好了吗?"
国公爷伸出长臂,轻轻将妻子拢入怀里,复又替她按捏太阳穴,"早就好了…"
长公主轻嗤,一点点在他的动作下收紧呼吸…两人面额贴得极近,长公主双手不由自主扣住他,“你倒是老当益壮。”
国公爷不满道,"我老过吗?"长公主笑,“国公爷一直都很年轻…”
他们彼此都没说话,放纵自己沉浸在这一刻的安宁中,动静是含蓄而隐忍的,其中的波涛暗流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那一抹迷离松乏冲破防备试探与伪装,一点点露出那本来的面目。她于深吸中忍不住开口,
“委屈吗?”“嗯?”
"这么多年陪着我,委屈吗?"
曾经的一朝柱石敛尽锋芒,陪着妻子长住深宫,甘愿当陪衬,委屈吗?国公爷面如刀锋,深深凝视怀里的妻子,"从未委屈过,倒是殿下,委屈嫁给我吗?"
当年那一场波及满朝的祸事横亘在二人之间,他们被迫成为命运的棋子,成为束缚彼此的纽带,那个坎或许永远跨不过去,但大浪淘沙过后,几十年的相濡以沫,同床共枕,谁心里又不曾留下一丝温情呢。
只是他们都是克制而骄傲的人。
谁也不曾低头。
长公主没有回答他,而是慢慢将他往怀里拢了拢。
六月三十,清晨雨碎,花木缤纷。
绵绵的太阳雨撒了一院,给空气添了几分沁凉。
长公主召谢云初过去清晖殿,谢云初过去时,迎候她的是素日伺候长公主的女官朝云。
朝云本是世家贵女,父亲上阵时不敌对方被迫投降,朝云性情勇烈,闻讯执刀立在正阳门前欲自刎,为家族正名,为长公主救了下来,后来朝云母族按律当斩,唯独朝云被善待,七八年来她侍奉长公主笔墨,偶尔帮着参详政事,早已是长公主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上一回
在行宫,也是她挡在长公主跟前,欲以身代主。王书淮救了长公主,亦是救了她,她看到谢云初格外亲切。朝云的事迹朝野无人不知,谢云初对她十分敬佩,屈膝施礼,"给姑姑请安。"
朝云不受她的礼,温和拉着她进偏殿,"殿下与几位朝臣议事,不得空见你,殿下寻你来倒不是旁的事,是有一人要见你。"
谢云初有些发愣,"有人要见我?什么人?"
朝云性情比想象中要活泼,还跟谢云初打哑谜呢,"你且在这等着。"谢云初素来稳重,也就不多问,朝云亲自给她奉茶,谢云初起身接茶盏,二人一道坐下来候着。
朝云说起王书淮南下的事,谢云初才知道原来长公主与王书淮已联手,想起前世祖孙二人长时间拉锯,国公府内人仰马翻,大家跟着遭殃,今生他们算是珠联壁合,江南的事只会更顺利。
等了半刻钟,一宫女引着一四十上下的妇人入了殿,谢云初看到来人愣了一下,来人生得格外明秀白净,大红猩猩地毯的瑰丽都褪不去她眉间半分柔艳,是个一眼看上去如同看到江南烟雨的女子,美好地令人向往。
只是谢云初不认识她。
那妇人见了谢云初,手帕不由拽紧,神色略显激动,也上上下下打量她,先谢云初开口道,“我道这世间原来也有这样标致的神仙人物。”“王家果然钟灵毓秀,水土养人。”
朝云爽朗一笑,左手拉一个,右手搂一个,笑道,“我就知道你们俩必定是一见如故,初儿,她不是旁人,正是明夫人,皇后娘娘做主,撮合你父亲与她,她心里却不太安心,说是总该见了你,得了你准许再应这门亲事,这不,长公主殿下便揽下这个活计,让你二人见面。”
说诚心话,谢云初没见到这位明夫人之前,心里着实也有顾虑,但见了这个人,她眉目格外柔和,整个人气质如水一般润物无声,她竟然不由自主生了好感,可比起明夫人的激动,她也仅仅是好感而已。
有陆姨娘的前车之鉴,她不会再轻易被人撼动。
明夫人得了朝云这话,羞得满脸窘色,"罢了,你去忙吧,留我与初儿说说话。"朝云识趣离开,最后又朝谢云初挑眉,趣了她几眼。
谢云初含笑拉着明夫人坐下,"原来是您,应该是
我去拜见您,哪里让您屈尊来见我。"
明夫人听出谢云初语气里的客套,摇头道,“我早闻你是个稳重内敛的孩子,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可在我跟前,你不必如此慎重,孩子,我膝下无儿无女,前头只有一庶女,也嫁去了江南,我即便跟你父亲过日子,也不可能再有孩子,我就想,见你一面,若是与你投缘,我便应了这门亲,倘若你不高兴,我也就…"
“我怎么会不高兴呢,您这样好,推心置腹,”谢云初拉着她笑,“再说了,祖母是什么眼光,她老人家既然接了这茬,必定是看重您的为人。"
这是谢云初真正接纳明夫人的缘由。
如果不是过了长公主的眼,长公主不会这么做。
退一步来说,今日长公主打这个圆场,即便今后有什么事,长公主也会替她声张。明夫人不好意思,却是笑吟吟地很高兴,"有你这话,我心满意足。"
“你家的事我也听说了,谢谢你替我把那陆姨娘给赶走,我这人性子淡,实在是应付不了那样的人。'
谢云初听得这里有些哭笑不得,她原想弄个厉害的继母压住陆姨娘,不成想却是弄了一尊真菩萨来。
明夫人又道,"你放心,我定拿你和佑儿当亲生。"
看得出来,明夫人是个没有城府的人,一颗心天真烂漫,哪怕是上了年纪,还有小姑娘的童真,竟然问起谢云初头上的绢花何处来,说要亲自替谢云初做一个,谢云初当真有些招架不住明夫人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