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陶夫人来的时候她几次张口,最后又都咽了回去。如今顾家正在节骨眼上,顾玄素一生令名没有任何污点,正是众人与景嘉论辩的关键,若是在这时候传出她未婚有了身孕,又让那些人如何开口?而景嘉必定会借题发挥,曾祖的声誉
(),曾祖一生的心血,恐怕就再难扳回来了。
手搭上小腹,脸上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假如真的有了孩子,那么这个孩子,来得可真不是时候啊。
掌心隔着衣服,感觉到肚腹的柔软温暖,心里突然漾起一股强烈的温情。想起小时候母亲的怀抱,母亲的亲吻,对于这孩子的渴望和爱意几乎是一霎时便填满了心脏。她固然寸步难行,一无所有,连自己的将来都不知在哪里,可她如今的情形,难道比母亲当年更坏吗?
母亲在那样恶劣的情形下依旧养大了她,依旧给了她所有的爱和支持,她如今比那时候好了太多,假如真有了孩子,那么,她也该努力生下他,好好抚养他。
更何况她的父亲,是那样卑劣无耻的傅崇,这孩子的父亲却是那样顶天立地,一腔赤诚的大好男儿。
她该生下他,好好抚养他。更鼓敲响三下,傅云晚对着灯火,拿定了主意。
想办法找个大夫确认一下,假如真的有了孩子,那便离开顾家,找个地方悄悄生养。她要这孩子,她也绝不会给顾家抹黑。
范阳郡。
刁斗敲响三声,桓宣放下公文起身,余光又瞥见角落里那两个箱笼。
暗色的朱漆,精致的花边,夹在他那堆箱子里那么扎眼。
当时她拿性命威胁,跟着谢旃走了,走得那样急,什么东西都没带,都还留在队伍里。再后来他直接从雁门关赶去御夷,辎重之类交给了王澍,想来是王澍带去了怀朔,如今怀朔那边又当成他的东西送过来了。
心里突然就有些烦乱。这些天里王澍多次跟他禀报过江东的情况,他知道景元和病重,景嘉专权,谢旃被软禁,但王澍从不曾提起过傅云晚。
他上次发了话不许再提,王澍倒是听进去了。只是没想到如今她的痕迹,这么大这么明显的杵在眼前,狠狠提醒着她的存在。
昔日种种突然一下子全都活了过来。他抱着她去箱笼里拿针线,那时候她刚刚死里逃生与他重逢,逃命时脚上打了许多血泡,他揪了头发,她来穿针,他握着她的脚放在膝上,一个个给她挑。
以为忘了,其实从来都不曾忘,压在心里哪个地方,只消一点点诱因,呼一下便全都活了过来。啪一声拍上公文,快步走去门外站着。
院里种着一棵柳树,光秃秃的枝条在灯笼底下晕染出极淡的绿色,是春天了,她走的时候还是冬天。
一眨眼已经这么久了,都快赶上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了。
也是笑话,当初竟会以为他们在一处那不到两个月,就能抵得上她跟谢旃的好几年,以为凭着这不到两个月里的耳鬓厮磨,死生相护,就能赢得她跟他回去。
笑话。她都已经抛弃了他,他为什么还要为着两口破箱子,一次次想起她。
“来人。”桓宣扬声唤道。
侍卫飞快地过来,桓宣望着那光秃秃的柳树:“把我屋里那些箱笼……”
侍卫等着他的下文,他却又不说了,许久,一转身进了屋。
建康。
翌日顾家依旧是络绎不绝上门吊唁的宾客,顾道之还没有回来,虽然顾休之叩宫之前交代过若是他有不测,家中不要再管此事,可手足之情,如何能够不管?家里没有男人主持,陶夫人忙得脚不沾地,昨日还能抽空来看看傅云晚,今日却是根本没时间进内院。
傅云晚拣着午后没人的空档里,支开侍婢,独自悄悄出了后门。
昨日回来时她留心过路上的情形,几条街外就有一个医馆,她从来不曾在顾家公然露过面,那边的人应该不认识她,更不会想到她是顾家人。
医馆开在长街背面,午后正是人少的时候,傅云晚整了整幂篱,鼓足勇气走进门里。大夫正伏在案前打盹儿,听见动静抬起头:“这位……”
幂篱外罩着的青纱一直垂到腰下,看不见脸,只能从身形分辨出是个年轻女子,大夫心里猜测着对方的来意:“女郎有什么吩咐?”
傅云晚低着头,明知道看不见她的脸,心里还是怕,极力让声音显得平静些:“诊脉。”
这没头没脑一句话让大夫也有些犯难,只得拿过脉枕给她垫着,因她是孤身来的女子,也不好直接搭上去,取了帕子垫着听了一会儿,越发摸不着头脑:“女郎心脉有些郁结,近来想必经常失眠、胸闷,可以开些安神疏散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