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祖。”众弟子纷纷行礼,张操立刻就要上前,又被顾玄素止住,他深邃的目光慢慢看过众人:“我既留下她,便是我的态度。你们若是不能够认同,那便走吧,以后也不必再说是我门下。”
这分明是说,若是鄙弃傅云晚,便要将其逐出门第。
堂中顿时鼓噪起来,众弟子迟疑惊讶之时,张操已经双膝跪下:“此事重大,还请师祖三思。”
“你们啊,”顾玄素摇头,“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你们的眼中就只剩下贞洁二字吗?”
“师祖,”张操素来固执,膝行着上前,“弟子们不能看着你老人家名誉受损,还请师祖三思!”
其他几个弟子也都跪下了:“请师祖三思!”
顾玄素垂目:“我意已决。”
僵持喧嚷之中,突地响起清润的玉石敲击声,傅云晚抬眼,是谢旃。他不知什么时候走去书案前,拔了头上的白玉簪,轻轻敲击桌上一方青玉砚台。
白玉青玉相击,金石声泠泠作响,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过去,谢旃放下玉簪,拿起案头一壶新磨的墨汁。众人不知他要做什么,紧紧盯着,就见他修长的手指握着墨壶,将墨汁倒进青玉砚中,润泽的青玉立时变成黑色,谢旃抬眼:“墨染玉砚,此时俱黑。”
傅云晚到这时候,模糊猜到了他的意图,眼梢热着,紧紧望住。他放下墨壶抬眼看她,风姿秀逸,浑不似尘世中人,让她蓦地想起数月之前,那时候她是那般爱恋着他,一声声唤他檀郎。
已经多久不曾这般唤过他了。物是人非,唯有曾经的丝丝缕缕,总在不经意时突然闯进心头。
细微的水声中,谢旃将墨汁倒去另一方砚台,又注水洗净。方才漆黑的颜色又恢复了青玉原本烟润雾染的润青色,谢旃和缓的声音娓娓说道:“泼去墨后,砚依旧是砚。”
他是在打禅机。南人文士多有此风,从身边平凡事物中悟出禅机深意,再用直白简单的言语点破题目。眼下双方僵持,再闹下去必是两败俱伤,所以他站出来,用文士们最习惯也最推崇的法子,润物细无声地化解纷争。
傅云晚沉沉地吐着气。要无喜无忧,不劳心,才可安稳度过这最后十年,可他从来都是呕心沥血,从来都要为她,为别人,为天下寻一个最周全的法子。他又如何能不劳心。
躁动的明照堂渐渐安静下来,众弟子看着想着,一时俱都无语,便是固执如张操亦是低了头,眼中闪过一丝犹疑。
顾玄素拉起傅云晚的手:“阿奴,走吧,跟曾祖读书去。”
阿奴,南人对晚辈的昵称,人前不好唤她的名字,便是用阿奴来称呼。傅云晚红着眼点头,跟在他身后走出明照堂。
谢旃也跟了出来,白石甬路通向内书房,三个人脚步声相和,顾玄素低着头,轻声慢语:“阿奴,这种议论今后绝不会少,你待要如何?”
“我不怕,”傅云晚抬眼,对上他慈爱关切的目光,心里油然生出一股孤勇,“我更要好好活下去。”
“很好,不愧是你母亲的孩子。”顾玄素带着笑,眼角慢慢湿了,“曾祖一直都很想她。”
四下静悄悄的,唯有细微的脚步声踩着白石,向草木深秀的内院走去。眼前便是内书房,明窗净几,满架诗书,谢旃顿了顿:“顾老先生,晚辈今日过来,是有一事想要提醒老先
生,东宫不知从何处看到了南史的稿子,颇有微词,正游说陛下收回销毁,老先生千万当心。”
傅云晚心中一凛,抬头时,顾玄素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淡然:“由他去吧。尽人事听天命,大约文章也有它自己的命数,该当传下去的,谁也抹杀不得。”
傅云晚怔了怔,似醍醐灌顶,许多翻来覆去想不明白的东西突然一下子拨开了迷雾。吴娥、何英,母亲为那些平凡女子写下的文字,她自己写下的那些文字,她们,是不是也都有自己的命数?
就算只是普普通通的女子,不曾建功立业,不能名垂青史,但她们来过世上一遭,她们努力在这乱世里活了一遭,她为她们写了那些文字,哪怕终将湮没,于她,是尽了她的人事,于她们,是在这世上细微的一丝回响。
一切都有自己的命数。她只要顺从心意做下去,其他的,都不消多虑。一霎时心头的疑惑全都消散,抬眼,谢旃正看着她。他仿佛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一双黑玉般的眼睛带着淡淡的笑意,轻轻眨了眨。
前尘往事蓦地又涌上心头,从前有外人在场不方便说话时,他们也总是以眼神来说话,传递彼此的心意。
傅云晚鼻尖算着,转过了脸:“曾祖,谢郎君近来病重,大舅母说曾祖有位精通医术的老友,不知能不能请老人家为他诊治?”
“哦?”顾玄素看了眼谢旃,自在榻上落座,“过来,让我听听你的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