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钦道,“既如此,我离开有何不可?”
原先他事必躬亲,如今决定放权,针对各部的六科考核体系已建立,有各科给事中替他督促六部公务运转,他担子自然轻了不少。
他积威已久,到了抓大放小的时候。
谢钦快步出了午门,迎面一股阴湿的风罩了过来,抬眸看了一眼天色。
黑云压城。
她可真是会挑日子!
谢钦先回了一趟府,去书房换衣裳,刚踏进正屋,瞥见书案上搁着几个锦盒。
这些锦盒对于谢钦来说是陌生的,但陌生不代表他不知晓,这是他吩咐管家送给沈瑶的家底。
心瞬间漏得跟筛子的,风飕飕刮过。
谢钦僵在那里,脸阴沉得能掐出水来。
也仅仅是一瞬,谢钦飞快换了件素衫,出了门直奔灵山寺。
狂风大作,漫天的雨沫子跟冰炮似的重重砸下来,他浑身很快被浇透了。
街上的摊子早收拾了个干净,偶有年迈的老妪腿脚不灵便,拖着个簸箕,头顶蓑帽,躲在屋檐下避雨,想是这场雨猝不及防,一些鸡鸭从林子里窜出来,穿过街道弄得一阵鸡飞狗跳。
谢钦头顶暴雨,越过狼藉的街道,驰向城门。
一身黑衫如同一片孤韧穿梭在风雨中。
好不容易驰到灵山脚下,大雨滂沱,浑浊的泥水顺着山道涌下来,官道被淹没了。
雨水漫过谢钦的俊脸,他眸眼眯了眯,吹去挂在黑睫上的雨沫子,一头纵入山林里。
越往里去,山路越崎岖,泥土滑坡,滚滚山洪拦住了他的去路。
雷声轰隆隆过境,灵山寺的香客担心下雨爆发山洪,趁着雨水还没落下来便要回程。
平陵带着人在外面催,“夫人,这一带山多,万一下雨路不好走,围困在山上可就麻烦了,咱们趁着还没下雨,赶紧走吧。”
这是一间偏僻的佛堂,坐落在东面山头一块岩石上,有三层高,位置绝佳,一眼能扫视山寺全景,平日供僧人打坐赏景。
沈瑶身份尊贵,跟主持说要个僻静的地儿,主持便将她引来此处。
四处均有暗卫守着,平陵有了上回的教训,寸步不离沈瑶。
这声喊出去后,碧云不情不愿挪出来,小姑娘满脸不耐烦,气冲冲道,
“我家主子心情不好,想在这里静下心念念佛,你们一个个跟聒噪的乌鸦似的,烦不烦,到底是你们谢家主子惯听下人调派,还是你们把我家姑娘当犯人看守?”
这话可谓极重,平陵骇然,不得不朝里面的沈瑶跪下。
“是属下失职,夫人尽管礼佛,属下在外头守着,一切听您吩咐。”
碧云听了这话,脸色总算好看些,从腰兜掏出手绢,将裹在里面的果子给掏出,先塞了一个到嘴里,再递给平陵,“吃一个?”
里头是今日上午碧云在后山捡来的红果子,平陵没吃过,也不敢吃,挠挠首不好意思道,“碧云姐姐自个儿吃吧,我不饿。”
碧云扔了他一道白眼,陪着他在门口候着,张望了一眼天色,满脸无所谓。
里面的沈瑶说是礼佛,不如说是发呆。
她盘腿坐在一不知名的佛像前,单手托腮望向那眉目慈善的佛祖,
另一只手不知打哪寻来一木鱼,铿铿锵锵敲着,毫无节奏。
“是不是我平日不给你们烧香拜佛,你们一个个就不认得我?什么好事都轮不着我?”
她懒懒散散地笑着,眼珠子迷茫而颓丧。
自小被父母嫌弃,扔去庄子上十年,好不容易回了京,决心寻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嫁了,不求富贵只求安稳,偏生又被当朝太子给看上。
谢钦一腔好意救她,她为了争一口气,脑门一热答应了,涉世不深的小姑娘以为签下一份契书万事大吉,不成想后来又出了那么多幺蛾子。
这些都罢了。
现在因为孩子,闹了个乌龙。
在谢钦诚恳地希望她把孩子生下来,跟他好好过日子的时候,她已打算认命了,或许这辈子这么安定下来,也未尝不好,可惜老天爷给了她一点希望,又将她摁得死死的。
沈瑶苦笑。
原先还能心安理得与他做假夫妻,现在的她如同被架在火上烤,连着呼吸都透着几分窘迫和尴尬。
大约这辈子就是运气不好。
沈瑶拂了拂眼角的泪,也罢,她与谢钦本不相合,她帮过谢钦一回,谢钦为了救她又搭上自己的婚姻,现在没了孩子束缚,他们彼此回到原点,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一想到要离开谢钦,酸涩一下子倒入心头,眼泪不争气地冲出来。
心底那一丝遗憾意味着什么,沈瑶并非不察,只是这一点感情,还不足以束缚她的脚步。
又或者,她担心自己越陷越深,届时难以抽身,索性趁早离开。
沈瑶吸了吸鼻子,嚣张地将脚前那块木鱼给一脚蹬开,木鱼砸在佛像脚掌发出一声尖锐的亮响,她拭了拭被泪水沾湿的鬓发,不可一世地站起身。
谢钦派人守着她又如何,她还有一张底牌。只消离开了京城,谢钦晓得她心意已决,断不会为难她。
扶着腰,红彤彤的眼一转,对上一双懵然的眸。
沈瑶吓了一跳,猛地后退一步,
“阁下是何人?”面前的少年大约十岁上下,一身华服,眉眼英气勃勃,
朱毅倒是认出沈瑶,恭恭敬敬朝她施了一礼,“给师母请安,您怎么独自在这...”朱毅看着沈瑶身后那踢得东倒西歪的木鱼,神色一言难尽。
他方才路过这里,听到里面嘀嘀咕咕,好奇看了一眼,竟然看到他恩师的妻子沈瑶,此前在宫宴上见过沈瑶一回,他对这位师母的印象是端庄貌美,可方才....朱毅清了清嗓,
“莫非老师怠慢了您,您不高兴了?”
沈瑶心里想,难道这是踢了佛像一脚,佛祖反手给她一击?
此人气度不俗,沈瑶心里掂量了几分,小心再问,“敢问尊驾何人?”
朱毅负手一笑,“我乃圣上七皇子,首辅谢钦是我老师。”
沈瑶表情僵了僵,这运气真是没谁了,她挤出一丝笑容,屈膝行礼,“给殿下请安。”
随后解释道,“我与夫君琴瑟和鸣,好着呢,只是近来遇到一些糟心事,故而心情有些烦闷。”
朱毅立即释然了,“明白,我也常有不顺的时候,人之常情,”随后往外瞅了一眼,“今日天公不作美,我正急着下山,既然偶遇师母,便顺道将您送回去,我的马车坚固,并不颠簸,师母坐我的车,我骑马便是。”
沈瑶应付地笑了笑,“不必,我今夜宿在这里。”
朱毅踟蹰,“只是您孤身在此....”
沈瑶随意往外一指,“外头有人。”
不知为何,朱毅就觉得沈瑶有些不对劲。
具体哪儿不对劲,他又说不上来。
直觉告诉他,沈瑶与谢钦出了岔子,否则她能独自来这灵山寺哭哭啼啼?
不走不太合适,若就这么走了,回头出了事,他如何跟谢钦交待?
正踌躇之际,又瞥见一人从后窗翻了进来,那人生得清瘦,个子却比他高一截,看模样大约十五岁上下,脸上白白净净的,就是寻常一世家纨绔子弟。
朱毅的身影为柱子所挡,沈展没瞧见,倒是发现沈瑶后,他激动得眼泪都快迸出来了,
沈展从窗子翻进来,三步当两步奔来沈瑶跟前,
“姐,可算寻找你了,午膳前我在后山捉耗子,无意中瞅见你身边那丫鬟在那里鬼鬼祟祟的,我跟着她到了山下码头,听着她在打听船家,莫非姐姐要离开京城?嘿嘿嘿,”沈展将胸脯一拍,
“咱们是嫡亲的姐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去哪儿,捎上我呗?”
沈瑶:“......”
上午她佯装在大雄宝殿祈福,使碧云去客院安置行李,顺带让她去勘测出山的路,入京之前她恰恰走过这一段,晓得从后山下去有一条河流通往通州,再从通州沿着运河而下便去了江南。
沈瑶打算去江南看看。
看来碧云出行被沈展撞了个正着,而现在这样的话又被七皇子给听了个正着。
沈瑶撞墙的心思都有。
“你胡说些什么,我有个庄子在通州,打算过段时日去瞧一瞧,遂让碧云去问一问。”
朱毅不笨,若沈瑶真要去通州,从谢府坐马车一路去通州便是,何以在此处乘船。
别看沈展是个纨绔,心眼却比谁都灵通。
“甭管姐去哪儿,总之我跟定了。”
沈瑶咬了咬后槽牙,朝朱毅施了一礼,
“殿下,臣妇要回客院歇着。”
“我送你去。”
“我送你去。”
朱毅和沈展异口同声。
沈展这才发现柱子后还站着个少年,听沈瑶这一声殿下,沈展便知他身份尊贵,朝他拱了拱手,二人还没来得及说话,沈瑶这厢已出了门,二人一前一后跟了过去。
沈展好歹是沈瑶的弟弟,朱毅实在没跟着她的理由。
沈瑶出门后朝沈展使了个眼色,沈展立即便明白了,一只手搭在朱毅身上,一只手搭着平陵,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灵山寺的客院分女院和南院,到了女院,平陵等人便不能进去了,好在来时带了婆子来,嘱咐两位婆子进去伺候沈瑶,其余人守在客院各个要冲,客院四个方向皆有人,沈瑶就算武艺再高,插翅也飞不出去。
苍穹忽然破开一道口子,雨水从当空浇了下来。狂风肆掠,廊下的人衣裳顷刻湿了一大片,客院前女眷来来往往,沈展与朱毅不好久待,后来被侍卫护送去了客院西南面的一间佛室,朱毅念着沈展是沈瑶的弟弟,又猜不透二人到底要做什么,只当沈展是沈瑶同伙,为了约束住沈瑶,干脆将沈展也给捎了来。
皇子有令,沈展不敢不从,二人就这么顶着半湿的衣裳站在廊庑下看风雨。
平陵见识过沈瑶的本事,不敢大意,不顾风雨将整个客院绕了一圈,确认没有死角方放心回到正门口。
这里只有一个出口,沈瑶若出来,绕不开他。
但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与沈展的小厮拉拉扯扯时,沈瑶带着碧云堂而皇之从他面前走过,他一无所觉。
下午申时初刻,雨势减小。
灵山寺前的官道被泥流淹没,谢钦改从后山一条栈道上山,此栈道依托悬崖而建,竟然异常坚固,底下毗邻灵水,可通大运河,灵山寺所有物资均是从此处抵达山下,再由栈道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