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问出假冒者的身份这案子便不好了结,江邈与周三畏正一筹莫展间,杨氏指点道:“昔日汴京有个乾明寺。去过那里进香的宫人回来都说,寺中有个尼姑容貌酷似柔福帝姬。近来太后做法事,听人说官家南渡后乾明寺的许多尼姑也来临安了。两位大人不妨寻几个来,看如今这个犯妇她们是否认得。”
江邈与周三畏便着人去寻,很快找到一个原汴京乾明寺的老尼。带到大理寺,那老尼一见柔福便惊道:“静善,你怎么在此处?”
再审了一番老尼,于是“真相大白”,柔福也供认不讳,迅速画押。不久后,一纸记录了详细案情的奏章送呈赵构御前:
静善是汴京人,俗家姓李,自幼在乾明寺出家为尼,靖康之变时被掠入金军中,认识了同样被俘的一些宫女,宫女们见了都以为是柔福帝姬,均唤她帝姬,熟悉后亦告诉她许多宫中旧事。建炎四年静善侥幸逃脱,在路上遇见侍侯过柔福帝姬的宫女张喜儿。张喜儿亦说她酷似柔福,两人为骗取富贵便联手密谋,由张喜儿教静善宫中礼仪及细说宫中诸事,准备稳妥后正欲宣扬此事,不想二人又被山贼冲散。静善被刘忠掠去,待被救出后就以帝姬身份入宫,并下降驸马高世荣。张喜儿继续流浪,后来也来到临安,并被高世荣收入府中。静善怕张喜儿泄露其秘密,且又妒恨张喜儿得宠于驸马,遂杖毙张喜儿以灭口兼泄愤。
柔福一案开审后,她十二年来所得俸禄四十八万缗、赵构赏赐宝物书画若干,及她在临安城外漾沙坑坡下第一区的府邸均被抄没。被她杖杀、埋在府中的婢女尸体也被挖出,其中受害婢女陈采箐的家人每日号哭于大理寺前,要求处死静善。
如何治罪江邈与周三畏不敢作主,特请赵构亲示。
如何治罪,赵构一时也难决,几番提笔却终究又搁下。夜已很深,厅中立侍的宦官眼皮都快撑不住了,他却还极度清醒地烦躁着,最后只得站起,负手于书阁中来回踱步。
阁外秋风又起,掠过梧桐,惊动一只寒鸦展翅飞。赵构闻声望去,却见窗上映出一女子侧身而立的剪影。
梳髻着钗,显然不是寻常宫女。赵构的心不觉一颤,隐隐忆起当年柔福在他门外偷听政事的情景。
疾步走去蓦地开门,那毫无防备的女子仓皇抬首,他看到一张似是而非的柔福的脸。
有几分相似的眉目,截然不同的神态。红霞帔韩秋夕当即跪下谢罪,她的反应却让他有一瞬深重的失望。
“你在这里干什么?”赵构冷冷问。
她双手举一瓷盅过头,怯怯地回答:“臣妾见官家辛劳,常深夜不眠,便亲自为官家炖了一盅参汤……门外无人立侍,臣妾无法请人送入,又不敢进去打扰官家,因此在门外守侯。”
赵构点了点头,说:“进去搁下,回去罢。”
韩氏答应,搁下参汤后低首后退,在阁外恭谨地退了十数步才敢转身走。
夜风吹拂下,赵构凝视她背影,心里一模糊的念头逐渐开始变得清晰。
再回到阁中,那要作批示的笔仿佛不再那么沉重,他提起,在大理寺送呈的奏章上批了两字:杖毙。
5秋扇
杖毙的诏命公布,定于九月甲寅行刑。关于此案的故事因此很快流传于市井间,“柔福帝姬”这几字忽然就代表了弥天谎言,那传说中以福国长公主身份白享了十二年清福的尼姑也瞬间沦为了百姓辱骂、鄙夷与唾弃的对象。
嘲讽奚落的话大理狱的狱卒偶尔也会当着柔福面说,她却总是恍若未闻的样子,安静地在狱中等待刑期的到来,脸上不着悲喜痕迹。
行刑前两日夜,赵瑗到狱中来看她。见她铅华褪尽,骨瘦如柴,仅着一身素衣躺于潮湿阴暗的牢房角落里,双目无神地望着斑驳的屋顶,赵瑗眼中顿时蒙上了一层薄雾。
“姑姑。”他尽力微笑着唤她。
她看见他,也笑了笑,轻轻起身走过来,扶着隔在他们中间的木柱,一如既往柔和地看他:“瑗,你怎么来了?”
赵瑗垂目,黯然道:“瑗想问问姑姑,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瑗可以为姑姑带来。”
柔福摇摇头,道:“人都要死了,又还用得着什么呢?”想了想,回首以示身后一小木箱,“今日驸马也来过,给我带了几身衣服,足够了。”
赵瑗颔首,沉默片刻道:“听说高驸马准备离开临安。”
柔福幽凉一笑:“他如今的日子也不好过罢?”
赵瑗无语,不想告诉她,她入狱后高世荣驸马都尉的身份自然随之消除,连原来的官职也被削去,这又为人提供了一个幸灾乐祸的机会,甚至有人作对联嘲笑他:“向来都尉,恰如弥勒降生时;此去人间,又到如来吃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