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圣九年,秋风飘摇,离太后祭晋祠以及发布《天圣令》,也已经有两年了。这两年里,世事如同轮盘缓缓转动,一件件事演变过来,已经不容乐观。
吕夷简手抱一卷画轴,进了崇徽殿。
太后笑道:“夷简带来了什么?”
吕夷简行礼道:“臣为太后献上一副唐武则天的画像。”
“哦,”太后微眯了眼睛看着吕夷简:“唐武则天的画像?”
太后在衡量吕夷简的来意,吕夷简不象王曾,两个人都很机敏,但是机敏的方式不同。王曾有时候会屈就会设套以掌握权势,但是得势之后宁可失势,关键性的地方是半步不让,这一点颇令太后恼火,终于积蓄怒气到贬他出京。但是王曾反而不在乎,他现在仍在想办法谋求复相,为此也可能做一些让太后开心的事,但归根结底,他的让步反而是为了最终的不让步。他争取上位时费尽心机,却不会为了保位而屈志。
但是吕夷简则有一点深不可测,他是个四两拨千斤的高手,他对太后的旨意,顶多是劝,没有硬顶过,看上去有些平庸,却是做事老到稳妥之至,让人挑不出毛病来。他不太肯出言,但若是开口,必然十拿九稳,道理充足,又不至于顶着了太后。
天圣七年王曾罢相,相位空缺了好一阵子,太后曾属意于钱惟演为相,但是吕夷简身为副相,多年来处理国政,实是接手王曾的最好人选。后来鲁宗道进谏,太后才勉强立了吕夷简为相。但吕夷简虽然升为首相,太后却又加恩封其为昭文馆大学士,令其去监修国史,首相之位,名存实亡,此时又遇钱惟演之威胁,地位实在是摇摇欲坠。
太后看着吕夷简,很想猜测一下他的来意,吕夷简也进献一副武则天像的用意是什么,就算是要讨好太后,前面已经有一个程琳献过了,拾人牙惠的事,不应该是一个当宰相的人会做出来的。
还是——他这副画像,有什么特别的用意?
太后闭了一下眼睛,发现自己居然到现在还没有猜到吕夷简的用意来,心中大为好奇,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这些年以来基本上臣子们还没走到她面前,她就能够猜到他们想要对她说什么,有什么意图了。
这个素日不显山不露水的吕夷简,真会是一个有份量的宰相吗?太后睁开了眼睛,微笑着轻挥了一下手,示意把图轴打开。却见图轴缓缓展开,先是露出一个身穿黄袍的中年女子,迎风独立神情肃杀,明显是画的唐武则天,旁边似有几句诗句。不及细看,但见图卷继续往下展开,却出现画着一个青年男子侧身回望。
太后凝神望去,却见图轴已经全部展开,只见图像正中站着武则天,却是立于一高台上,那高台周围倒着散乱的蔓藤,台下一个青年男子孤独背向而行,却又似有不舍,侧身回望。太后细看那诗句:“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云可,四摘抱蔓归。”
“太子贤的《黄台瓜赋》?”太后缓缓地吐出这一句话:“吕相想暗示什么?”太后的眼光,寒如利刃,吕夷简虽然低着头,却也能够感觉到这眼光中的锋芒杀气来。
吕夷简轻叹一声跪下,只说了一个字:“忍。”
“忍什么?”太后冷冷地问。
“忍心!”吕夷简抬起头来,道:“非一般人之功业,须有非一般人之心性,可以灭五伦绝亲情面不改色,这就是忍心。武后有四子,杀二子流一子囚一子,又有二女,杀一女杀一婿。其余孙辈,杀戳更是不在话下,至此,天下便无不可杀之人。此是第一重忍心之事。”
“灭五伦绝亲情,也只算得第一重吗?”太后端坐着,表情淡然,手中的长指甲,却已经深深掐入龙椅的扶手之中。
吕夷简磕了一个头道:“唐高宗时,大唐疆域万里,平高丽定西域,万邦来朝齐拜天可汗,于当时实无一国可配敌,无一处不归心。武后称帝,却有吐蕃默啜可汗入侵,扬州徐敬业起兵,外忧内患,险些影响国基。能以天下大乱为无视,此第二重忍心也;能以两国交兵而无悔,此第三重忍心也!”
过了良久,整个崇徽殿中一片寂静,静得如同落一片叶子下来,都会有铿然之声。
好一会儿,太后才淡淡地道:“说完了?”
“是,臣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吕夷简的声音很平稳,并没有什么激昂之声,甚至声音也不高,刚才说那一大段话,也是略显低沉的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