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石这才注意到,她的手中抱着一只布囊,乌黑肮脏的布面上,全都是油腻,布囊做长形,里面似乎盛着一张古琴。谢云石的眼睛亮了起来。这女子看去的确不像是会弹琴的人,那么,这张琴必定是由祖上流传下来的。
海外之地,实生龙蛇,说不定无意中,会遇到千年古物,那也是一种意外之获。他喜道:“快呈上来看看。”
那女子低头答应了一声,将布囊送了上来。谢云石急不可待地将布囊抹开,却不禁大失所望。那琴普普通通,由一种红殷殷的、从未见过的木头制成,上面的琴柱早已生锈,琴弦却透出莫名的青色,也不知是什么材料所作。谢云石翻来覆去地观看,琴身没有雕琢,也没有钤印,连工匠的落款都没有。大凡天下名琴,多出于名手,多少会有些标记,像这样一点记号都没有的,只怕也是个无名匠人所造。谢云石大失所望,但他还不死心,伸指拨了拨琴弦,就听一阵嘈杂的声音传来,他这弹奏过均天之乐的手指,竟然拨出无比难听的一串杂音来!谢云石摇了摇头,将那琴重新装好,递给了那女子。
那女子不接,脸上满是失望之色。谢云石颇觉不好意思,于是拿出一锭银子,道:“你想必是有什么急用,所以才将这琴拿出来卖。我给你十两银子,你回去吧。”
那女子不接,脸上的失望之色也全然不减,道:“我本以为公子身带名琴,口吟谱章,定是大有见识之人,哪知金玉其外,败絮其内,乃是惯例,连公子都未能免俗。”
谢云石笑了,他淡淡道:“如此说来,姑娘这琴乃是天下珍物了?”
那女子道:“天下珍物倒也算不上,勉强也就算是天下第七吧。”
谢云石怔了怔,哈哈大笑道:“姑娘真是爱开玩笑!”
那女子静静地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却丝毫没有玩笑的痕迹,谢云石渐渐笑不出来了,他尴尬地收住笑容,道:“天下第七,姑娘可能证明?”
那女子道:“若是我能证明呢?”
谢云石笑道:“那我情愿以千两黄金购买!”
那女子缓缓摇头,道:“黄金何足贵?若是我能证明,公子就拜我为师吧。”
谢云石倒没想到她提出这样的要求来,不由得一窒。那女子一双剪水瞳仁盯着他,道:“公子可是怯了?”
谢云石不答,他缓缓下马,走到旁边的深井旁,汲水将手洗净,将两个蒲团放在地上,自己踞了一个,将背上的琴展开,手指一划,一串清音散开,谢云石淡淡道:“我这张琴,名字叫做‘秋雁’,是当代斫琴大师俯仰子所作。此岛名曰凤鸾岛,是因为有岛西有碧桐山,山中栖居着九鸾九凤。天下的音律,本是上古乐师夔模拟凤凰鸣声定出,如今我们各弹一章,看谁能引出碧桐山鸾凤唱和,就算胜了。只要你能胜得了我,我便拜你为师,如何?”
那女子点了点头,道:“好!”她并没有动,手伸出去。时当清晨,旁边龙血树肥大的叶子上尽是露珠,那女子引着露水流过自己的指甲,仔仔细细地将指甲洗干净,也在蒲团上坐了下来。她不言不动,静静地等那指甲上的露水干掉了,方才将布囊解开,抱琴出来,淡淡道:“开始吧。”
谢云石凝神想了片刻,手抹琴弦,将那首《漪兰操》弹了起来。这本是夫子游学列国,不得赏言,自卫入晋之时,见兰花杂于草木而做。调颇感伤,谢云石寄想海天,独喜爱此曲。此时婉转而弹,琴声幽咽,犹如涧水,缓缓流过。
那女子并不动手,默默地听着他的曲子。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何彼苍天,不得其所;
逍遥九州,无所定处;
世人暗蔽,不知贤者;
年纪逝迈,一身将老。”
谢云石向来自许琴音第一,于这琴声上,自然有极高的造诣,琴音才奏,已经将心神贯注其中,物我两忘之际,那琴声更如流如泻,浑然天成。此曲至第四句上,只听海天西面一声凄怆的凤鸣破空而起,宛如金声玉振,直洞天幕。
就见西面碧桐山处腾起一片庆云,一头数丈长的青鸾展开双翼,向谢云石盘旋飞来。青鸾轻轻落到他身边,在草地上傲然踱行了几步,更将尾翼展开,随着琴音翩翩舞蹈起来。等待一曲终了,青鸾金色的眼中显出雌伏的神色,双翼张开,伏首向地,似乎向谢云石行了一礼,而后又展翅飞去。
萧韶九成,凤凰来仪。这已是音律中的最高境界。谢云石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就在此时,“锵”然一声振响,那女子的琴,突然响了起来!琴声干云裂石,金声玉振,谢云石不由矍然一惊!但见她与普通弹琴的方法不同,两根尖尖的指甲捻着琴弦,笔直地拉了起来,然后猝然放手,那琴弦嗡然长震,便是一声清脆悦耳之极的啸音,远比平常所弹清澈嘹亮。谢云石所交的琴音圣手不在少数,似此这样弹琴法,却是生平仅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