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还没说完,被上官照捣了一拳。斛律稍稍年长两岁,两个人又在一处供职,私交也很好,平时说些玩笑话,并不会惹得对方恼火。吵吵嚷嚷一通拉扯,最后还是斛律告了罪才作罢。当值时不能饮酒,两人以茶代酒,碰了几回耳杯。后来无意间又说起掖庭令谒见的事,斛律的表情一瞬便肃穆起来了。
“上不知作何想,景福殿宫人俱由掖庭令发落流放万里。今日张令入章德殿,就是为此事。”
上官照心头钝钝一跳,知道眼下不过是那些宫人,再接下去,也许就是长主、盖翁主,他,甚至是盖侯周充……他不知道自己的猜测究竟有没有根据,但无数前因后果联系起来,那团阴云就笼罩在上方,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如果一切正如他所想……他不敢想象。这是个惊天的秘密,以少帝的决断,不会留下任何隐患。他隐约看到自己的将来,恐怕没有退路可走了。如果当真如此,后悔的不是其他,这项指婚才是最大的错误。他还记得幼小的,可怜的阿婴,站在木樨树下两眼含泪的样子。光阴荏苒,短短六年而已,他已经变得满身锋棱,变得他再也辨不清真面目了。
究竟该称他还是她?他在武陵时活得逍遥,平昌侯的三公子,青年才俊,春风得意。二十岁的年纪,身边没有御婢是不可思议的,所以他懂女人,知道女人和男人的分别。面对少帝时他疑惑过,但不敢怀疑,只当是自己情切导致认知的错乱。可是事实究竟是怎么样?那件袍子上一闪而过的污渍在他眼前不断重现,加之少帝其后的表现,再与种种前情遥相呼应,足可以令他魂飞魄散。
伴君如伴虎啊,今天的阿婴已经不是往日的阿婴了。他低下头漾了漾耳杯里的茶汤,将那湛绿的液体泼在了青砖地上。
“子清,你那日看见中宫的样貌了吗?”
斛律普照吓了一跳,“你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中宫的样貌岂是你我可以随意议论的!”
他讪笑:“不过是兄弟间私谈,用得着这样上纲上线么?”
斛律松了口气,回忆起少帝染疾那天的经过,缓缓摇头道:“中宫出入都带着幕篱,根本看不见面貌。且丞相是引人,谁也不敢上前验证。”
所以这事若是真的,连丞相都是知情的,如此就算少帝愿意留他,丞相也容不得他吧。
他失魂落魄,斛律见他有些反常,正要询问他,殿中黄门来传话,说陛下召见上官侍中。他略顿了下,放下手中耳杯,提剑走出了值庐。
十月的风,吹在脸上冷厉如刀割。甲胄加身已经感到沉重,心里压着事,脚上愈发灌了铅一样。少帝还在路寝里审阅尚书台发来的奏章,他行至殿门上顿住脚,依礼回禀:“臣照,面见陛下。”
殿里传出一声“进”,他匀了口气,方才迈入殿里。
少帝坐于绣幄中,雁足灯上粼粼的火光照亮脸庞,温润的,一点锋芒也无。听见他的脚步声,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大婚在即,迎亲事宜太多太繁复,我看着便头痛。后日由太尉和太保替我亲迎,为防横生枝节,你率南宫卫士连路护卫,若有紧要情况,可先斩后奏。”
上官照拱手领命,“诺。”
“还有,”少帝手上笔走龙蛇,口中却吩咐得条理清晰,“魏国国相今日入京了,呈手书报于台阁,我还没来得及召见。明日你去四方馆会他一会,且看他此行是否带了魏王对田邑的处置……”
“诺。”
上首的人终于搁下笔抬起头来,大约也察觉了他的异样,微微一笑道:“照,你今日怎么和平时不一样了?是不是有话同我说?”
他哀凄地望着她,有千言万语,又不知如何开口。她提着玄端从莞席上站起身来,一样的眉眼盈盈,但即便是笑着,他也觉得笑中有深意,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看待她了。
“朕怎么觉得侍中好像与我生分了?难道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得罪侍中了?”
上官照长揖下去,“陛下言重,臣惶恐……”
她忽然抓住他的手,温煦对他说:“阿照,我和你自小一同长大,我任人宰割的时候,是你伴在我身边,我对你的感情,远超你的想象。无论将来如何天塌地陷,我最信任的只有你,愿你也同我一样,不改初衷,心如明月。”
她的指尖微凉,但手心是温暖的。上官照看着她,心里渐渐沉淀下来,启唇道是,“臣为上生,为上死,过去是如此,将来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