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那个替她进了敬节堂的无辜女子,没有照过面,不知道她是怎么样一个人,但至少知道她是生活在这拥挤尘世最底层的。为了孩子和自己三餐有望,心甘情愿葬送了后半辈子,比台上这些献媚邀宠的胡姬更可怜。原本坐在幽深的佛堂里打醮念经的应该是她,可她却逃避了。现在想来,真是无耻之尤。
她微微侧过脸去叹息,蓝笙凝视她,她下颌的线条流丽,有种恬然的美。
“怎么不高兴?是看得没趣了么?那我们换个地方?”他低声说,“才来的时候看见院子里有射黍,还有摸香囊猜谜的,咱们过去瞧瞧?”
她想了想,厅堂里再宽绰,总抵不过贵妇小姐们裙带上各式各样甜腻的熏香。合苏、甘松、零陵、豆蔻……混合着脸上身上厚重的脂粉味,层层叠叠,便像山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见她有松动,率先站了起来,朝篾青竹帘那头走去。
她随后跟了出来,他替她打起帘子,她才看清盐角坊里,有这样大一个用四座角楼环绕出来的天井。
楼足够高,遮天蔽日,下面荫头充足。穿堂里的风习习对流,是个极好的纳凉去处。
儒雅的文人们设了张胡c黄,c黄板上供着一个大金盘,盘里是粉团角黍。一位华服美冠的公子手捏小角弓,侧身斜乜着眼瞄准再三,箭却仍不得发。看客们等得心焦开始起哄,他也不理,咬牙曲身,那姿势要多别扭就有多别扭。终于竹箭射了出去,却因着那角黍实在滑腻,箭头一矬便射偏了。
边上人嘘声大作,端着酒盅来罚他,勒令他唱曲助兴。他也大方,一口闷了杯中酒,摇头晃脑唱起来,“一更鼓里诉哎,哎~呀~小小尼姑今年刚十五哇,怨爹妈呀,错送这条路……”
真真是调子全无,五音不全,一首《尼姑思凡》唱得人魂飞胆丧。众人纷纷捂起了耳朵,布暖隐忍许久听到了“五更鼓里诉”,到底再也憋不住了,展开了小执扇挡住口鼻,在扇面下不动声色的笑不可遏。
原先唱着歌的人突然回过身来,细长的眼睛微微的眯着,似带着三分不耐烦,却另有一种妖冶的、无法言说的美丽。
他盯着她,目光放肆至极。先是脸上一转,然后便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那狂戾轻佻的眼神,直要把人戳个窟窿出来似的。
布暖被他吓着了,惶恐瞪大了眼睛。蓝笙侧身将她挡在了身后,浮夸的拱手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贺兰监使。长远未见,这一向可好?”
贺兰这个姓氏出自北方鲜卑族,大唐境内并不多见,当朝武后姐姐的夫家便是姓这个。布暖心头打鼓,前后思量一遍,不过笑了两声,也没犯什么大罪过,管他是不是皇亲国戚,总不能吃了她吧!
“有劳记挂,滋润得很呐!”贺兰的视线调到蓝笙身上,一边嘴角干干提着,似笑非笑,“蓝兄怎么得闲?我听说先头又拿了竞渡状元,还未向你道贺呢!”
蓝笙笑得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多谢多谢,不过侥幸罢了。常住兄今日未随二圣上骊山去么?骊山行宫大建已成,我三日前奉命督察去瞧过,景致妙得很呐!”
贺兰的表情百无聊赖,“要瞧景,长安处处都是旖旎风光,谁耐烦跑那么远的路!”边说边审视蓝笙背后露出来的半个身子,“这位娘子以往没见过,是蓝兄的贵戚?”
蓝笙只是笑,也不正面答他,“长安城大了,监使人脉再广,总有疏漏的地方。”
贺兰扭过身子端了杯茶汤,他有一头漂亮的头发,黑黝黝,乌沉沉,高高的挽着,斜cha一支翡翠簪。穿堂里的风迎面扑来,鬓角吹得有些凌乱,他拿手指撩了撩,然后慵懒的靠在立柱旁,艳红的油漆衬着他的脸,对此映衬出动人心魄的白净。
“我竟不知,还有我贺兰敏之疏漏的地方!”他笑得很狂妄,露出编贝一样的牙齿,“蓝兄信不信,只要我高兴,不消到明日,准能把这位娘子的来龙去脉查个一清二楚?”
布暖心里徒然大跳起来,难怪这厮生得这般妖孽,原来他就是贺兰敏之!那个花名远扬,神憎鬼恶的贺兰敏之!
这样的人,有的是闲暇时间,要查个姑娘的来历不过一句话的事。倘或她没有什么老底可让人揭,不过狠狠白上一眼,转身走了就是。可她偏偏有这样不为人知的短处,万一声张起来,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脑子里霎时便如个乱线团子,千头万绪,只是理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蓝笙不知道她的底细,大约也不会帮衬她,届时她要怎么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