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竟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躲在廊柱后面的息夫人第一次发出了声音,甚至连同公子清任,也不曾看他的生母一眼。他只是死死的盯着湘夫人,在士兵们的簇拥下,从容的走出了晴岚阁,薄薄的白色裙裾拖在殷红的地毯上。
天色微明的时候,公子清任从苍梧苑的后门出来,脸上还带残留着的泪痕。他想起湘夫人是那样的决绝。无论他怎样哀求,怎样哭泣,她始终一口咬定杀死夔王的凶手是她自己。其实公子清任当然知道,真正的刺客已经离开,甚至他也不关心父王的死。在湘夫人走出晴岚阁的那一刻,他忽然强烈的感到,他是那么的需要湘夫人活下去。
但是湘夫人很坚决,一如她二十年来在在夔国朝中参政的一贯作风。甚至当清任狠下心来,痛斥自己,湘夫人也只是微笑着抚摸他的头发,说自己的使命已然完成,并祝福他成为一个好的国君。那种慈爱的态度,一如清任小的时候,在她身边念书识字一样。
“如果将来你真的惦记我,就请遵守我和你父王的约定。”
她用这样的了局,令他终身不敢忘记。
公子清任立在晨风里面,努力的呼吸着,想让清凉的空气让自己平定下来。他没有注意到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悄然走入了苍梧苑。
一个时辰以后,朝阳的光辉撒满了清冷荒凉的院落,零落的花瓣上衔着几粒露水。清任踌躇一回,悄然推开紧闭的屋门。
悠长的白练在风中斜斜飘过。雕梁画栋的下面,她的身体也像轻盈飘逸的精灵一样,缓缓摇动。那绝美的容颜上,散发着纯净的宁谧的光辉。
白芷花的芳香,在晨光中渐渐飞散。
夔历三百八十一年,王朝历史上最为杰出的征服者武襄王驾崩。鉴于武襄王的赫赫战功,庙号“东皇太一”。当时朝中流传一种说法,说武襄王是被他野心勃勃的妻子湘夫人谋害致死。然则继位的国君清任,在几年之后公开禁止了这种说法的流传。湘夫人在王死后不久即投缳殉夫,两人合葬在空桑岭下的王陵之中,遥对浩瀚的大江。
关于武襄王的妻子湘夫人的传说,在夔州流传了很多很多个年代。史书的记载是零散的,于是有人说在武襄王征服中土的战乱中,她是无辜的受害者,最后以生命的代价完成了复仇,也有人说她根本就是一个野心家,二十年来凭借自己的谄媚和手腕,妄图控制夔国的政治,最后被英武的东君清任击败,不得不上吊了事。这个传奇女子的面目在青史中越来越模糊和空灵。人们看见宗庙的遗留的她的画像,温婉而美丽,觉得很诧异。
东君清任之后,夔国由武襄王朝战争武治的时期,进入了升平的年代。空桑岭上的神木扶桑,在绚烂的阳光底下郁郁葱葱。
扶苏终于回到了江离山。他本来以为自己一生,是注定了无所归依,客死他乡。然而那一首歌谣中吟唱的诗句,毕竟还是实现了。
他看见九嶷的山川碧色千里,云梦的流水清澈如旧。水流中映出风尘苍老的面容,玄色斗篷下面,鬓如霜雪。
“师父的头发,难道是在那天早上变白的?”季荪悄然来到他身后。
扶苏淡淡一笑。
“那一天,”季荪缓缓道,“是师父见了她最后一面吧。”
扶苏道:“她跟我说了很多话。原来有些事情,我一直都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季荪道,“不明白为什么当年,她会跟武襄离开九嶷,作了夔国的王后。不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救武襄的性命,——是这样么?”
扶苏微微讶异。
季荪认真的看着扶苏,道:“其实我从来就知道。”
她举起自己的左手腕,让扶苏看见了上面的一道印记,是用利器印下的。
“小时候看见这个印记,我就知道自己是谁的女儿。其实九嶷人都知道,这是父亲那个家族的表记,刻在一只代代相传的黄金戒指上。于是那时候,我就知道自己负有什么样的责任。所以师父,当你把司命的职责交给我的时候,我没有犹豫过呢。这是父亲从血液里,留给我的职责。”
她低下头,续道:“而我的母亲,当然只能是那个戴着戒指的夔国公主。父亲把戒指赠给了公主。而公主戴着戒指,嫁给了九嶷的敌人,一去就是二十年。”
扶苏道:“不是这样的,季荪。”
季荪微笑道:“让我来说,好么?也许我想的和师父要说的一样呢。公主这样做,是因为她决定用自己拯救族人的命运和九嶷的绿野。她和武襄约定,她用她的身份帮助武襄登上王位,而武襄在位期间,不能够伤害九嶷的遗民。所以她不能够让武襄死去,武襄是她保护九嶷的棋子。而清任继位后,也还将继续维护这个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