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总会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吧?
他觉得永恒的时刻,快要到了。
月光下,古旧的算子反射出类似青铜的光芒。这一副算筹有几百年历史,在九嶷的司命之间代代相传,当年老司命临终时交付给他。每一次触摸,都似乎能感到先哲们留下的手泽。然而那种光滑沉厚的感觉却仿佛针刺一样的痛苦,令手指不住的微微颤抖。忽然,风铃的声音呼啦啦的紧了起来。
“你来了?”扶苏心里很有些讶异,表面上却仍是轻尘不惊的样子。
月光地下,黑色女郎默不作声。
“那么说武襄的魂灵真的被牧流救回来了。你不甘心,是不是?”扶苏叹息道。
“师父……”女郎扬起头,玄纱幕(上四下幕)離(上四下離)后面一双清亮的眼睛闪着坚毅的光芒,“你知道,这是我的使命。”
扶苏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然后轻轻的揭开了女郎的面纱。女郎认真的瞧着他的眼睛,希望他说一点鼓励的话。但是扶苏只是出神的注视着女郎的面庞,半晌方微笑道:“季荪真的长大了……那么,今晚,你自己要小心。”
季荪低头道:“师父,有些事情……”
扶苏心里一惊,问:“扬歌,我跟他说明白了。——他没有告诉你?”
“这样啊……”女郎释然道,“我尚未遇见他。那我——以后去问他好了。”她飞快的瞧了一眼扶苏,知道师父此刻并不愿提起。
扶苏却默默转过了身。难道真的不让她事前知道?即使知道了,也未必能改变一切罢,只是徒然增添悲苦而已。虽然作为少司命的季荪,并不是一个柔弱的女子,这几年的事实证明,季荪甚至比他这个做师父的还要镇定坚强得多,但是扶苏自己,却不能不对她抱愧。
“季荪,有一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扶苏苦笑道,“我身为九嶷的大司命,却违背了老司命的嘱托,躲在夔都作他们的祭司,把千斤的重任都扔给了你。那时你那么小,独自守护九嶷的祭坛,必然很孤寂。师父对……”
“师父——”季荪打断了扶苏的话,她本想说她跟本不孤寂,守护祭坛是她与生俱来的责任。但是却又说不出来,末了只是笑笑。
扶苏看看季荪的前额,那一弯淡蓝色的新月,在幽暗中散发出悦目而宁谧的光辉,心中释然。九嶷初生的最清新的白芷花,她不会失败的。
“外面那些卫兵都睡着了。”季荪道,“师父快离开吧?”
扶苏摇头。
季荪瞪大了眼睛:“难道师父想不回去了!”
扶苏笑道:“季荪,从此以后,你的使命是守护九嶷。而我,我要守在这里。”
“师父,你决定了?”
扶苏点头。
没有人比九嶷的司命更了解自己的命运。聚散,生死,缘起,缘灭。季荪很知道她不用再说,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一低头,翩然而去。扶苏听见风铃的声音渐渐停下,回头撇了一眼桌上的算筹,忽然大吃一惊。
为什么是竟是凶相环生!是他的感觉错了,还是推算不可相信?他惊惶的奔到窗前,可是季荪早已不见了。
夔王武襄步入雾气氤氲的温泉汤池,一池清汤顿时搅得波澜荡漾。息夫人跪在一旁,默默地为他脱去了紫绸浴袍,然后选了一只紫檀木雕瓠瓢,亲自为他撩水泼肩。
晴岚阁后面这个温泉,是宫中最为惬意奢侈的地方。武襄闲来无事,常常和息夫人流连在这里。说起这个温泉,还是当年湘夫人为了采醴泉之水而偶然发现的。然则湘夫人命人修好了汤池,自己却从未光顾过。汤池用一色莹润光滑的纹石铺就而成,上面张着凤尾纹罗的幔帐。水池的四周,宫女们缓缓的朝水中洒着彩色的香囊和花瓣,将一池热水弄得香气扑鼻。几扇素绢屏风后面,宫廷乐师们小心翼翼的奏着舒缓宜人的乐曲。
武襄从白石凿就的莲花座上取下一只金杯凑到唇边,却停了下来,没有饮里面的琼浆。息夫人看见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呆呆的望着水面。水面上的波纹牵着花瓣摇荡,和水底的石纹幻化在一起,有一种游移不定的意味。夔王是在看这个么?
武襄的这种神情,息夫人了解得不能再了解了。在晴岚阁里歌舞升平的夜晚,醉酒欢宴的时刻,武襄看着她的眼光时常奇特无比,就好像她是一个透明人一样。二十年朝夕相伴的宠妃,她其实有点猜到了武襄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是她宁愿作哑巴。一样是背井离乡,在征服者的王朝中承欢侍奉,苟延残喘,在她看来,只有小心翼翼的谨守自己的位置,等流年慢慢消耗。别的事情,又何必再过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