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看见,廊下一个绯衣少年在缓缓的徘徊。已经七天了,他还在等?扶苏微微心里一动,然则也只作未见。他关上房门,匆匆撕扯下五色绚烂的袍服,然后把头猛地浸入一只宽大的青铜水盆里。他在水下睁开眼睛,看见牢牢的糊住面颊的油彩渐渐化开,变成一缕一缕的五色云彩,飘散,氤氲,溶解。
让清冷的水濡湿干涩的脸孔,这是何等惬意的享受。在郢都二十年,浑浑噩噩的日子里,红尘,硝烟,心灵都变得麻木了。只有密室里的一盆清水,从丈深的井中汲出,恍然还带着几分山林绿野的清新,可以抚慰漂流的灵魂。
这一回,真是分外的疲惫。他会去招魂,他居然会去为夔王武襄招魂!真是可笑。这么多年滞留郢都,一次又一次的,他依从了她,做种种心不甘情不愿的事情,事后都对自己说,就算这是只为了那个人的嘱托,临终的嘱托。他想欺骗自己到什么时候啊。
暗红色的水面上映出形容,依稀还是那张脸。只是眼神失去了力度,线条没有了张力。
是老了吧?
是老了。
猛然,他用手掠开额前的湿发,看见发际处那道淡蓝色的新月,竟然晦黯萧索得几如不见。
“不——”胸膛深处发出一声沉痛的低吼。
忽然,窗下飘来一阵轻盈的风铃声。
扶苏迅速放下头发。
铃声消失了,却传来一缕白芷花的香气。
在夔国,祭司们并不拥有太多的权利,却以他们据说是超乎常人的智慧,受到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平民百姓的尊崇和迷信。即使是夔王武襄本人,也未必敢于贸然打扰大祭司独处的时光。但是对于扶苏来说,有一个女人是永远例外的。作为一个异族人,扶苏能够在夔国做到大祭司,他所拥有的一切,权利、地位,都是拜夔后湘夫人所赐予。他不无自嘲的想到,正如湘夫人所警告的——谁叫他偏偏要追到这里来苟且偷生呢!
然而扶苏等了一会儿,却没有听见青车铜铃那种熟悉的声响。他迟疑了一下,呼啦一声把窗牖推开。
白芷清淡的花香扑面而来,竟然是那个绯衣翩然的少年。
“扬——”扶苏惊讶得几乎把这个名字吐出声来。
少年带着几分得意的笑了:“师父,你总该答应收我做徒弟了吧?”
扶苏的面色立刻变得严厉,冷冷道:“扬歌,你并未获得令尊大学士的许可。”
扬歌笑道:“父亲管不了我。再说跟随大祭司学习占卜术,也算好事一件。我很想懂得自己的命运呢!”
扶苏厉声道:“占卜?命运无常,又岂是我能知道!”
扬歌仔细瞧着他,神情忽然变得肃穆起来,令扶苏又是一凛。作为退休的大学士扬泉的独生子,国子监第一才子,这个少年的聪明古怪,在郢都内外鼎鼎有名。何况他还是公子清任的心腹密友。所以即使高傲威仪如大祭司扶苏,内心里也不能不对他的纠缠存几分忌惮。
扬歌从袖子里缓缓的抽出来,一束晶莹剔透的、散发着神秘气息的白芷花。
“真正的,云梦的……”
扶苏怔怔的望着,仿佛失神一般:“真的是她——季荪?”
每当白芷花在川泽之间盛开,便是云梦的灵魂渐渐复苏的时刻。是该有什么变化了吧?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清醒了。
丹枫殿前,人头攒动。繁复浩大的招魂仪式,整整折腾了七天,这时总算是告一段落了,却未见夔王的沉疴有何起色。夔国的元老公卿们披着朱紫袍服,聚在廊下窃窃私语。他们都是得到公子清任的消息,一起赶到丹枫殿来,要求王后能够有所表态。
铜铃的叮当声远远的穿了过来。大臣们立刻停止了谈论,必恭必敬的列在道旁。
青布小车近了,一时肃静无比。
大臣们你望我,我望你,却没有一个人敢于第一个上前去。二十年来,夔王武襄和夔后湘夫人被视作一对人中龙凤。武襄,原本是夔国先王招拒手下的一员大将,骁勇善战,一柄长枪在十几年间征服了二十一个国度和部族,使得夔国的领土空前强大,夔州亦成为中土最为富庶繁华的地方。而湘夫人,拥有武襄王的原配妻子和先王长公主的双重身份,又有着过人的才能和权谋,因此在夔国的朝政中亦享有无上的权威。英勇决断如夔王本人,也要尊重湘夫人的意见。此时夔王武襄病入膏肓不省人事,湘夫人的话就是国中的最高意见。
忽然,人群后面冲过来一个英武的侍卫,大声嚷嚷:“王后!——请王后下车,与众位大人共议国事。”
车中静悄悄的没有动静。有几个大臣的额头上,已经开始冒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