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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为什么我会杀死每一个见到我的人?”朱宣大声道,“为什么你要让我背负这样的咒语?我爱您,可是我也想看见我的父亲,想看见婵娟,想看见宫中官员,想看见路上的行人。我知道天空并不是只有这个院子上方四角的一小块,我知道郢都所有无与伦比的繁华和黑暗,我知道城廓外面是壮丽的山川大河,我知道我的冰族同胞还在流离失所,我知道星辰照耀的大地之外还有茫茫七海,,然而现实的我,却只能从各种微乎其微声音中感知他们的存在,忍受着长久的焦灼与痛苦,终生不能从这个牢笼里走出去?”

巫姑并没有听清他的话,她只听到他大声地喊“出去”。最后一抹斜阳在斗室中投下暗金色,时间仿佛凝固了。但有一股冰冷的风潮,却正在巫姑的胸中荡涤——她早就知道,她留不住他的。这么多年了,已经二十岁的朱宣,终于第一次表达出内心的狂澜,终于大声说出,他要出去。而与此同时,他竟然还在用无辜的眼神望着她……

“你……你是傻瓜吗?”巫姑用好不容易控制住的平静声音说:“我不是早就说过,一旦走出神殿,你……你就会死的?也许我的方法有些极端。但是郢都是这样荒谬的一个地方,你的身份又是如此特殊,一旦让人知道你的存在,你我就都身不由己了。”

朱宣看着她,索然道:“我知道,您并不是真地想要拘禁我。”

其实,他想说的是,他宁愿去死。

他的脸色,令巫姑一阵心酸。

“朱宣,你知不知道我多么害怕失去你……”她颓然道,“你也许不记得了,我们在天阙山的那三年……你一生下来就奄奄一息,我几乎尝试了天阙山的每一种草药,还是不能治愈你,只能眼看着生命从你小小的躯体中流逝,每天都在担心你会死去……”

“我知道的,”朱宣说,“我的血统使我身负诅咒。如果不是有您照顾,也许我不等出生就已经死去。这是我的宿命……”

你不知道的,朱宣。巫姑在心里面说。

那样的痛苦,甚至使她不敢回头。她第一次做了真正意义上的母亲,却不得不眼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去。她深信这是上天对她的惩罚,惩罚她在懵懂无知的少女时代,对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所犯下的可怖罪行。正是第一个孩子死亡的诅咒,杀死了清任的一个又一个后代,现在终于落到了她的朱宣身上。于是,小朱宣的病情对于她,变成了一种双倍的折磨。

她甚至一次又一次的梦见那个死去婴孩的最后一个微笑,那个面色苍白的孩子拖着朱宣的手,把他拉向无底深渊。她看着他们俩下坠,却只能中发出无声的嘶喊。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她会拼命留住那个无辜死去的孩子。然而现在,她却只能把所有眷恋,都补偿到朱宣一个人身上。

而她永远也不敢对朱宣说出这一切,不能让朱宣知道为什么她如此害怕失去他,害怕到了几欲疯狂的地步……

“我厌恶郢都,这个地方毁了我的一生……可我最后还是不得不回来。因为只有这所神殿,能够庇佑你。”

很早以前,她被湘夫人拘禁,后来又被清任用碧玉环封印了法力。于是她所有的青春和爱情,都葬送在了郢都。重获自由之后三年,她回到了这里,将自己锁入森严的神殿,重新过着孤寂而阴沉的日子,用余生为自己的孩子赎罪。

这些,都是朱宣不可能知道的……

“朱宣,我只是想保护你,因而在你的眼中,种下了过于严重的咒术。”巫姑欠然道,“但那个咒术,是永远无法消除的,即使我自己也做不到。它会跟随你一生……对不起……”

“不,没有关系的,母亲。”朱宣回答着,同时又有些怅然。

巫姑叹息道:“永远与世隔绝,这大概是我们冰族巫师命中注定的……”

他把手指割开,看见里面流出清泉一样的液体。他把手指放到鼻尖下面,闻到一种清冷的气息,仿佛水上漂浮的白色花朵。

“我知道我的血液里流动的是什么,我也知道我应该做什么。”

巫姑感到一阵彻骨冰凉的绝望。她似乎亲眼看见,她一手构筑的青瓷般光洁贞静的世界里,有了第一道刺眼的裂纹,不久就要分崩离析了,而她无能为力。

朱宣等了一会儿,巫姑再没有说什么。于是他退了出来,回自己的小屋去。当他经过藏书院门口时,下意识的望了一眼那棵巨大的菩提树。

树枝上挂着一根珠灰色飘带,轻如浮云,随风飘摇。

云散高唐·清任(四)

□ 沈璎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