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事实上,屠龙户们无一不是过着贫困而单调的生活。毕生生活在这些个海滨城堡里面,年复一年做着同样的工作,收入仅供糊口。这破城堡也并不属于他们,而是国家提供的。
走到尽头就是大厅了。所谓的大厅,倒是大得出奇。房间里的腥味更加浓烈。一小窗开在离地丈高的地方,露出几星吝啬的晚霞。房间的四壁都淹没在了黑暗中。大厅正中有一个轮廓僵硬的人影。走进一点以后,那人影就向他们慢慢移过来,略微颤了颤,算是向两位客人行了个礼。
老船司拉着这个叫做支离益的屠龙手,说了几句话。那人一声不吭。苏眠担忧他会拒绝,他却回过头来看了苏眠一眼。他的眼神和脸一样,平静得没有任何内容,如同这些岩石的一个部分。
苏眠的想像中,屠龙户这样的人,大抵是形貌粗陋的。这个支离益却说不上难看,轮廓甚至还有些清秀。只是那种平静得近乎麻木的表情,令人心生厌恶,而剃得干干净净的光头,更加重了某种邪恶的印象。
轻微地颤了颤脖子,就算是同意了。
苏眠竟然舒了一口气。
支离益点起了灯。那灯光也是污浊如死水的。在灯火的跃动中,苏眠看见了地上一摊摊红的绿的陈年旧迹,形貌甚是可疑。顺着那些旧迹望过去,她注意到了大厅的墙角有一整圈的水沟,令人作呕的腥气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水沟里浸着一排大铁笼子,粗重的铁链在水光下泛着金属的污光。支离益一手端着灯,一手就往笼子掏。过了一会儿,拖出了一把长长的碧蓝色毛发,跟着就有一道雪白鳞光,闪现在灯下。
苏眠知道,这就是今晚的观赏物——鲛人。
这个鲛人还小,身体纤细得如同一片银白色的水草。她紧闭了眼睛,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脸庞看上去很美,鱼尾是温润细致的玉色,展开来像一只爱娇的蝴蝶,拖过砂砾地上,留下淡红的一道水痕。
支离益拖着她的长发,一径往内室走去。
鲛人低声的叫唤着。用的是海洋的语言,也不知在叫唤什么。一双只属于他们族类的美丽眼睛,瞪着碧幽幽的绿色。这眼睛,剜出来就是胜过任何水晶宝石的无价之宝——碧凝珠。
老船司和苏眠立刻跟了过去。那就是切割鲛人的地方——凌房。
凌房倒是意外的干净整洁。四壁一圈儿明灯,把屋子照得如同雪洞一般。当中一座石台子,磨得水光铮亮的,拖进来的鲛人,就被拍到了台子上,仰面朝上,蓝色的长发依旧拖到地上。室内先已经有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在一边儿清点刀具。此时正把一排擦干净的刀摆在一辆车上,推到了石台子边。
这少年也有一张花岗石的脸,酷似支离益。并且,也剃了一个干干净净的光头,大约这是屠龙户的规矩吧。
老船司说,这孩子是长子的儿子,这家屠龙户的第三代,今晚给叔叔打下手。叔侄两人都是一声不吭,配合得十分默契。一忽儿就把鲛人捆绑结实了。叔叔转身去洗手,少年则找来一条长布,把鲛人的长发拾起来擦干包裹好,动作流畅得像一个熟练的梳头工。
支离益拿着一支笔,盯着鲛人的腰部打量一番,迅速地目测出皮肤切口,然后画下了几道线条。
笔尖触及皮肤时,鲛人剧烈地战栗起来,像是已经预感到了利器切割皮肤的疼痛。等支离益接连把三瓶烈酒浇到她身上之后,她就不动了。
老船司低声说,这烈酒有双重作用,一来是为了洁净消毒,二来也是要让鲛人在冲天酒气里晕厥过去,一会儿下刀子时就不乱动了。而那个少年包裹鲛人的头发,除了干净以外,也是因为这个鲛人的头发很好看,能多卖好几个钱,需要好好保护。
说话间,支离益已经伏在了鲛人的身边,执刀如笔,轻描淡画,从胸骨下经肚脐,直至下腹部与鱼尾交接之处,割出了笔直的一道。银白色的皮肤沿刀口翻起,一粒粒珊瑚色的血珠子迸了出来,沿着刀锋雀跃,仿佛在炫耀自己的纯洁。
改造鲛人的手术由来已久。三千多年前,毗陵王朝的星尊帝灭海国,将俘虏以为奴。那时候,为了让这些“水生动物”更好地适应陆上生活,为空桑人效劳,星尊帝令号称智囊的大臣苏飞廉研制一种方法,要让鲛人的鱼尾变成两条如人类的腿。苏飞廉试验了一百多个鲛人,才摸索出一套完整的手术,造出了形容姣好、可以用修长的双腿舞蹈的鲛人,用于贵族们赏玩。后来,所有被捕获上陆的鲛人,都是要把尾巴劈做两条腿的,如此才卖得出价钱。千百年来,云荒大陆上的王朝换了一个又一个,但鲛人奴隶贸易一直都是蒸蒸日上。而做劈尾手术的,也逐渐发展为一个独立的行业,世代传承。“屠龙”这种说法,起源于何时已不可考,但应该不如何久远。大约出自某个空桑族文士之口,觉得劈尾一词不够典雅,于是援引中州的古籍,叫做“屠龙”。龙是鲛族的守护神和图腾,鲛人亦自诩他们在海中逍遥游曳的姿态为游龙。而屠龙,屠龙……对于鲛人来说,劈开鱼尾变成人,虽不至死,甚至仍可潜泳,但已经等同于剥夺了作为鲛人的最大尊严,或者还不如被屠杀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