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笑盈盈地看着我,说:“朱宣,你为什么不去西方,却到北越来了?”
他叫我朱宣,于是我渐渐又想起来了,在过往的二十多年中,的确有很多人也这么叫我。朱宣是我的名字。但奇怪的是我根本不记得曾经见过她的脸,我盯着她看了半天,确信她不是常人。虽然她穿了幽族少女的服饰,却应该有上百岁的年纪,也许她就是九嶷传说中的那种叫做山鬼的精灵。那个游方僧人管她叫“姗”。
“濂宁哪,”少女说,“我们居然在北越遇见了湘灵的后人,你说这稀奇不稀奇呢?你快为他念一段经文吧。”
那游方僧人看上去有五六十岁了,却保持了一张孩子般单纯的脸,也想孩子一样听从姗的每一句话。于是他为我唱起歌谣,是用幽族语言唱的。因为幽族语言和青族语言相差不大,我也能听懂。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只是这简单的两句歌词,他反复唱了很多很多遍。这半傻的僧人歌中,带有一种纯净的沉稳的魔力。如故乡清水之滔滔沧浪,渐渐洗去了我心中的怀疑、痛楚、哀伤与绝望,洗去岁月沉积的重重沙砾,洗去宿命中那些不可承受的沉重废墟,一切如大河流水般自然归去,沧浪之水清兮。
于是我渐渐醒悟,接过姗用楸树叶子捧来的一盏冰凉的水,一饮而尽,仿佛那是上天再次赐予我的力量。这一回,什么样的哀愁和迷惑都不能将这力量从我身体里夺去。
我向僧人和山鬼道谢。他们告诉我,我应该到非城去。而另一位年长的先知,也已经从北方出发,及讲解就这苦难笼罩的大地。僧人用他那纯净的声音对我说出预言:从非城出发,一直向西,我,朱宣,会找到命运的答案。
盲歌者说完后万籁俱寂。
他在叙述中,并未吟唱那首沧浪谣曲。但是唐陌似乎听到了那曲调,从遥远的北越高原上传来,空灵而久远。这故事与他毫无关系,他似乎只是倾听一个老友忆过往。这一次,他终于记住了这个盲歌者的名字:朱宣。这是个绝对陌生的名字,但他似乎在哪里听过。他一定受到了某种强烈的情绪感染。当盲歌者向他道别时,他依然沉浸在某种情绪或思索里不能自拔,脑海中还伴有沧浪之水的音律。
朱宣离开唐陌的帐篷时,银河垂在西边。
这个关于山鬼和僧人的故事,他对很多冰族人都讲过。几乎没说服一个苦力,他都需要把这故事讲一遍。这不是虚构的经历,不是虚构的感触,然而重复多次,自己也会觉得疲累,觉得不真实。然则今日对唐陌讲述,却又多了点儿别样的心情。如今这非城的冰族人,已经变成了他的信徒——通过他反复讲述天阙山中的故事,宣扬冰族的文化历史;通过他为他们挖掘泉眼解渴,寻找肉芝充饥;通过帮助他们治疗疾病和鞭伤,为他们调节纠纷不惜一切……
他觉得很累。每日的苦工,足以在短期内夺取一个文弱青年的性命,何况在此之外还要做更多的事情。然则他不能不如此,冰族人在苦役中迅速的死去,人越来越少。早一日将他们统一起来带出苦海,便多挽救了几十条性命。他在和死亡拼命争抢时间,不得不透支自己的精力。
他不过是仗着自己是巫师,把一日当做两日用,几乎不眠不休。因此他的身体,也就加倍的衰老下去。这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一个披着青布斗篷的女人,慢慢走了过来:“给你留的一点儿米汤,我热了热,去喝了吧。”
他依言,跟在那女人身后,走回他们自己的小帐篷。碎木禾米的残汤,看上去比平日里稠,有添加了少许的肉芝和野菜,味道居然有些甜美。他捧了陶碗慢慢喝下,本来冰冷的四肢渐渐暖了过来。
“谢谢你,阿染。”他还是不忘照例谢她一声。
阿染早在一边穿好了针线。苦力的帐篷中,是没有灯可以点的。她便就这炉中残留的一点点火光,为他缝补肩头上的一个破洞。
“今晚去会公主?”
“嗯。”
“要小心。”阿染只是说。
他背对着她。看着月色下女人淡淡的影子,略微有些怅然。阿染不是冰族人,她本可以留在云中城,过着相对安稳的生活——即使做暗娼,也比在死亡威胁中做苦力好。然则她并没有那样选择。
云中城的修罗道被屠杀之后,只剩下修罗公主姐弟和一两个团,再就是她这个青族女人。修罗公主能够感知朱宣的位置,却无法靠近。这个美丽女人的通缉画像已经被大多数的青夔军官传阅,她带着光泽东躲西藏,完全无法继续组织救亡活动。于是阿染说服她将那枚珊瑚红的耳交给自己,有她这个不怕死的青族寡妇出面,寻找朱宣的隐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