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仿佛风暴前的湖面。安宁的空气中甚至有些恬美的气息。
半夜里不知怎么,沈瑄忽然一惊而起,额头上全是冷汗。
碧天如水,雁过轻云,更鼓拖着长长的三声响。三醉宫的深处隐约传来一些低语,待要细听时,却又飘得远了。沈瑄觉得奇怪,这三醉宫门户萧条,已经没什么人住了。是谁在窃窃私语呢?凝神细听,发现声音是从吴剑知的书房里传出的。他心中一凛,悄悄披衣起来,向书房走去。
“我不同意。”“四师弟死得早,他留下的独生女儿,我们本就应当多加照顾才是。从前那些恩恩怨怨……”“那是自然。但瑄儿娶她不宜。”
“我劝你看开些。瑄儿不娶她,也决不会要别人。你难道忍心误了他一辈子?”不知吴剑知是在劝说谁,这人为什么要对他的婚事发表意见。沈瑄觉得那声音似乎在那里听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那人似乎在考虑吴剑知的话,一时默默无言。
过了一会儿,吴剑知轻声道:“不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那是什么滋味!你也知道的。”那人“哼”了一声,忽然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经书是假的?”吴剑知好像是愣住了,半晌不语。
“你明明知道是假的,居然还认认真真抄了一份留在碧芜斋,让我带走什么‘真本’。你怎可以这样?你不知道练假经书有什么后果么!”那人埋怨道,声音虽大,却明显中气不足。
吴剑知缓缓道:“真正的《江海不系舟》,师父临终前让我看过一次。所以经书一偷回来我就知道是假的。这可能是天台派的圈套,也可能是别有差错。我曾经怀疑是三师弟掉了包,后来才知道错怪了他。但不管怎样,当时我们动手偷书,已是大错特错了,还有什么可说。”
“我就知道,你给我假书,是为了惩罚我。可是……”
“我可以明白告诉你,在偷书这件事上,我是大师兄,当初没有劝住你们,事后当然也没资格惩罚。但是……我之所以‘只是’这样对你,因为你是恩师的儿子。”
是爹爹,爹爹还活着!沈瑄的心都快从胸腔里跳出来。他不假思索地冲了上去,一把推开书房的门。
屋里的两个人看见他突然闯入,都吓了一跳,吃惊地瞪着门口。然而沈瑄的表情更是惊奇,他分明看见灯下坐着的那人,是天台山的老僧枯叶!
半晌,吴剑知方才苦笑道:“瑄儿,我急着叫你回来,是因为你父亲回来了,他想看看你。”沈瑄不敢相信。这个衰朽憔悴的老僧,难道真是自己的父亲,记忆中那风采翩然的洞庭君子么?他紧紧盯着那张被风刀霜剑刻满的老脸,发现他眼角中漾出了点点慈泪。
“爹爹!”他扑了过去,抱住沈彬的膝头,失声痛哭起来。沈彬轻抚着爱子的头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只打算躲在屋子里偷偷看你一眼就好,不想还是被你发现。”沈瑄拭去泪水,抬头道:“爹爹,当时你流了那么多血,那么多……后来是怎么得救了?”
沈彬凄然一笑:“你不知道闭穴之法么?内功深厚的人,当一刀插下去的时候,及时把穴道闭上,就不会流多少血,将来还可以再活过来。当然,如果那一刀插进心脏,就止不住血,谁也救不了。当时我身上流出的血,是假的……”“假的……”沈瑄默默摇头,那充斥了整个童年记忆、漂满了整个浩瀚洞庭的鲜血,原来是假的。
“那时我被逼自尽,就用了这个法子。但这是不可告人的,在江湖上,‘沈彬’已经没了。我只好毁了面容,剃度为僧,四处流浪。”
沈瑄听了这故事,心里像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说不出。从前对父亲的种种幻想一下被击得粉碎,连渣滓也冲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眼前凋零的现实。他望着父亲垂垂衰老的面容,只是道:“爹爹,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忽然,他心中一动,想起一件事,心里一阵阵发凉。
沈彬又道:“今日我们父子二人总算见了一面,我也无憾了。明日我就动身回天台山,不再来了。”沈瑄颤抖着声音问:“爹爹,你知道‘碧血毒’吧?”沈彬淡然一笑:“蒋听松是我杀的。”
“什么!”吴剑知吓了一跳,“师弟,你把蒋听松也杀了?”
沈瑄缓缓站起,他的心已沉沦到极点,绝望到极点:“难道真有这样深的仇恨么?”沈彬道:“倒不是为了仇恨。本来,蒋听松逼我自尽。我上天台山去就是想伺机报仇……不过后来,我发现他也是个伤心人,也就算了,从此住在山里,采药行医,了此残生。我可想不到你也和天台派扯上瓜葛,竟找到山上来。那天我早看出你受了重伤,又留你不住。实在放心不下,只好到赤城山看看。赤城老怪果然对你动手,那小姑娘又离得太远。我要救你性命,手头又没兵器,只好捡了你的剑,从树丛后偷袭老怪。”原来父亲是为了救自己。那天蒋听松神志发狂,如非受袭身死,自己也就死。想到这里,沈瑄更加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