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瑄短衣草鞋,跟一群香客上了山。背着那架“墨额琴”,剑却藏在琴囊中。山川风物,亭台殿宇匆匆看过,亦不曾上心。他找到一个樵夫,问明了去锦绣谷的路径。那樵子却笑道:“小哥儿,庐山这么大,好看的地方多得很,干什么偏偏要去那个鬼地方。你可听我一句,那个锦绣谷路径险峻,错综复杂,多少人迷路死在里面,万万去不得。”
沈瑄道:“我只问老伯要一些绳线。”
樵子在屋里翻了翻,找出一卷绳子:“够么?”
沈瑄摇摇头,却看见院子角落里还有一大堆干草,遂道:“老伯,我想用这些草再搓一些绳子可以么?”
樵子道:“随你。”
沈瑄当晚就坐在樵子的小院里,将那三尺高的一堆干草分开,搓成一根根细细的草绳,又一段一段地连接起来。从黄昏到三更,如此多的干草,将他的手磨得起满了泡,然后水泡又一个个破掉,流出血来。沈瑄出神地望着自己鲜血淋淋的双手,心中反而充斥了一种痛苦的快意。
第二日,沈瑄辞别樵子,迤逦进山。找到锦绣谷的入口,果然如樵子所言,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沈瑄将长绳一端牢牢系在梧桐树根上,提起长剑用轻功坠入深谷。他一路走,一路在羊肠小道上放下草绳,心里清清楚楚,每逢岔路必先望右转,一旦转入死胡同便即收回绳子退出来,用剑尖在石壁上刻上记号,以便下次不必误入。这锦绣谷果然人迹不到,生满了荒草荆棘,岩石间不时窜过一只只山猫野狐之类。沈瑄一路披荆斩棘,好不麻烦。如此反反复复,走到日头偏西,忽然飘来一阵沁人的馨香。
远远看去,山谷深处恍如一层白雪在悠然浮动。正是瑞香花开的地方!沈瑄吞了一粒醒脑丹药,忙忙地向那边走去。
那一株曾经悬挂过清绝宝剑的松树仍在,树下那一具白骨仍是静静躺着。沈瑄看出来,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死时大约二十来岁。他默默立了一会儿,向那白骨拜了几拜,然后一根根地捡起来。他希望找到些遗物,或者岩壁上刻下的字句。然而遍寻一周,什么也没有。沈瑄将白骨用布裹好,沿着自己放下的长绳,安然出了谷。
沈瑄爬到一处山顶,选了块风水好地埋下那白骨,找来大石刻成墓碑:“无名剑客之墓”,余下的再也不知能写些什么。此时日薄西山,残霞如血,山顶上罡风阵阵,长草摇曳。这个困死在锦绣谷中的侠客,不知家园何处,不知来历渊源,或许亲人还在倚闾相望,或许世上根本已没有人记得他了。这些,沈瑄都无从知晓。他既然有一把清绝宝剑是稀世之珍,武功多半不俗,或者当初也是江湖上叱咤风云的一代英杰吧。又是为了什么,落得在这庐山深处凄然逝世,连几句遗言也来不及留下……
生涯尽处,只是苍凉二字罢了。沈瑄向坟头揖道:“前辈,虽不知你是什么人,但你我总算有缘。今日晚辈不曾带得香烛纸钱,聊以一曲为祭。”
墨额琴横在膝上,他抚起一曲《青草连波》。自与蒋灵骞别后,这《五湖烟霞引》中的第一曲,他一向练得最多。此时他心中抑郁纠结,情思百转,萦萦于琴音之中,竟然将这深切奥妙的曲中蕴意,挥洒得荡气回肠,淋漓尽致。分明就是:“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曲终指凝,暮霭沉沉,几声弦响还随着山中归鸟在空荡荡的天地间盘旋。过了一会儿,忽然听见远远地传来一阵笑声:“好曲呀,好曲!”
沈瑄听出那声音来自远处的山脚下,却凭着一股雄浑深湛的内力送了上来,知道来人不凡。这时,山脚也响起琴声来,一曲《碣石调幽兰》。那人听来也是琴中高手,虽不如沈瑄技艺精妙,但纯熟老练,意境很高。沈瑄发现奏琴人是一个有道的老者,不觉倾心,就回了一段《庐山高》以示敬意。那人却也一片谦诚地以一曲《庐山高》相答。沈瑄听出老者曲中求见之意,于是抱着琴向山下走去。
山脚草亭中,一个白须老道士迎了出来,笑容可掬地朝沈瑄长揖下去。沈瑄慌忙道:“道长行此大礼,晚生担当不起。”
老道士笑道:“荒山野人而已,什么道长不道长的。老朽今日得闻公子雅奏,如听仙乐,耳目一新。公子琴艺高超,老朽钦佩不已!”
沈瑄看他衣冠简朴,无异于山民。但精神矍铄,举止大度,猜想他故意谦虚,只怕是庐山派的前辈。老道士问过沈瑄名姓,笑道:“老朽还想向公子请教。请公子到寒舍一叙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