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有友人对我说起看到奇景的状况。山道上遇见清晰而又无可触及的景象,望之,内心惘然,继续上车赶路。半途只觉得越来越牵挂,又再次折回。欲细看分辨,华丽市景已消失无踪,徒留一片平原。我读这本书,内心也有这样一种无从归属的惘然。不知如何去留,不知家乡在何处。仿佛只看到回忆中海市蜃楼的世界。
他是时常出入瓦舍尽欢,对世间烟火之美充满热爱和敏锐的男子。没有人比他更懂得及时行乐秉烛夜游的真髓。内心的火焰,即使在时代变迁和流年辗转中,也无法忍受其默默熄灭。于是他决定写作一本书。置身其中心无旁骛地回忆一座城。密密麻麻,谨慎齐全。单纯如童年,空旷如命终。
那座城,成为不羁人生的最后一个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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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走过雨后的花园广场。湿漉漉的草地,露珠在月光下闪烁微光,呼吸似乎可以抵达胸腔最深处。我们在与人的交往中,稀少获得相融而渗透的感受。繁杂而表面化的交往,是饭馆里味精过多的菜肴,商业街上的顾客盈门,宴席结束后一地的垃圾和余烬。黄昏有时显得时辰长。妙不可言。
仿佛身体内什么东西被释放掉,它在远去。如果有作用在发生,人会觉得疲倦,会觉得轻盈。身心在默默中独自翻越过重重山岭,只是穿行时并不知晓而已。
不管来或不来,人之等待只是为了让自己安静有力。
6
不喜欢任何要强力证明或者试图保存的东西。在水中写一封信。一边写一边消失。要相信水。它熟知一切,却不要求证明。
务必清除掉留在世间的任何人为痕迹。烧信,烧日记,删除文件,清空回收站,不告而别。
7
与台湾出版公司的编辑sn上遇见,谈论出版、写作诸多话题,我说起若干疑问。《春宴》推进,一直觉得很有挑战。内容深切晦涩,如同要开始独自爬一座高山,山脚下先兀自踌躇。我希望写出一部全新的小说,即便它有些颓废,写法颇为任性,倒不顾虑读者是否会读通。只怀疑自己是否能当起它应该有的重量。
他说,不必要求过高。只要保持能够以一种方式展现独特的自己。一个作者在他所置身的时代,务必要接受考验。且只管写下去,让愿意读之的人群读到它。除此之外无他。
十余年写作,很少有人给予技巧或心理上的指导,一切只凭靠自己摸索和承当。从本质上来说,这些作品均是一意孤行的产物,不完美。也正因如此,可以保持意志和活力,始终处于行进之中。
漫长文字路,周转很长时间,酝酿,推进,琢磨,更改,时间就此打发。仿佛能够以此过完一生。如果可以在一件专注及敬重的事情上用力使用生命,这未尝不是上天赐予的一种恩惠。
8
晚上独自在小公园散步。花园树木影影绰绰,月光明亮。有人在夜色中练习击鼓,鼓声清扬略显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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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圆》里锋利的比喻和细节处处皆是。很多人不喜欢《小团圆》,觉得看不懂或不习惯,可见作者的立场愈主观和任性,愈挑战读者的心性和经验。以前觉得她的散文写得好,小说里总有某种固执而狭窄的情感特征,越不过沟壑。只是文字依然如锐利精炼的水晶,折射人性种种细微幽暗。
在《小团圆》里,她诚实,叙述坦荡,没有内在评判,甚或有某种自我嘲讽。那也许是年老的心境有了看到尽头的淡然。
傅雷撰文批评张爱玲,说“我不责备作家题材只限于男女问题,但除了男女以外,世界究竟还辽阔得很”。她不屈就,写文对辩,“我甚至只是写些男女间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我以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素朴,也更放恣的。”这段对话可见文学性别的不同,男性的书写倾向壮大的与己隔离的形式(未尝不是一种假模假式),女性则更领会生命和情感的质地。后者显然更有进阶。
那时没有互联网,读写都正式。即便是批评和对答,彼此也形式端正态度矜持。畅销书作家在其所置身的时代都会被从低处评价。但比人为评价更重要的,是文字本身所传达出的意志。如果它足够强硬,即可击破观念和评判,跨越时间的限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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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带我去喝粥。吃了蚬、黄鳝,喝汤。心情愉快,唠唠叨叨。天下起雨丝,又停,走一段路,上了地铁。在地铁车厢里,突然无由紧紧抓住我的手。去酒吧,喝了一杯酒。一直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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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人爱你,但他们所爱的,也许是由你而生发出来的幻象。他们所爱的,仍是自己的心。你不过是一个工具,一个载体。是他们隔岸相望的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