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方式也许更接近散文或诗歌创作。而小说令人入迷之处,是可以塑造和建立一个自我封闭而又无限延伸的世界。一个新的世界。不存在的世界。(强烈的迷人之处如同无可替代的欲望蓬勃。)能够因此长时间单一而沉溺地去做这件事。持续深入,持续完成。这是喜欢的工作模式。
写一本书,如同画一枝牡丹,塑造一只瓷器,织一匹锦。个体的存在转瞬即逝,不过白驹过隙。物质有时长久于人的生命,能够滴水穿石。在世间脆弱的分崩离析中,物质标本得以稳定的方式流转。肉身找到可能,以心灵的跋涉作为渡船,划过世间茫茫长河。(以此创作应只是生命用以度过的方式。它并非一个目标。)
把字写完,这是当下在做的事情。持续中的时时刻刻。在房间里独自工作,从日到夜,从夜到日。那又如何。这份工作当然需要充沛的体力,需要健壮,但有时只感觉到一种微弱的坚韧。如同瓦斯用尽前异常透亮幽蓝的火苗。提醒自己,尽量专注地承担起工作,及时去照顾和爱护重要的人。学会不在意琐碎的事情、琐碎的结论。希望时间淬炼出一种充分的纯度,与之共进。
“生是为死亡而做的一种准备,一种训练。”如果把生命认知为用以完成任务的工具和手段,那么这个颠覆性的觉知,将会使人对世上一切事物的重要性,进行全新的理解和排序。
2
今日失眠到凌晨四点。失眠让人看到自己的病态,如同《小团圆》结尾处提到的泡在药水中的怪兽,本以为已更新换代,此刻却又原形毕露。失眠带来的窘迫,把人驱赶至记忆边缘。在白日,人尽力卸去自我的负担,以工作娱乐交际行动作为种种麻醉剂,得到身心干净坚硬的错觉。失眠令人污浊。如同黏稠的液体渗出,身心浸透显示出重量。自我此刻顽劣地跳脱出来,发出试探。一旦被激发,便面对与之争斗。你来我往。这艰难的抵挡。
想到的问题是,曾经那么多的人,喜欢过,被喜欢过,爱过,被爱过,告终之后,他们的行为和语言如潮水退却,在肉身表面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只有彼此相遇和相处的时刻所累叠起来的意识和记忆,如同空旷山谷一道隐约回音,震荡在内心深处。我想它们不会消失。它们只是在等待被吸收。
感情的结果最终是一种理性。是人的天性不具备足够留恋,还是前进的生活强迫抛却蜕除下来的旧壳。我们比自己想象的更为无情和客观。人也是软弱和孤立的。没有依傍。哪怕只是记忆的依傍。记忆的依傍仍是虚空。行为被清除得如此干净。时间徒然存余留恋之心。
记忆结构成身心血肉的一部分。坚固,绵延,直至趋向冷寂。只有写作使它苏醒、凸显、融解、流动。写作激活了记忆。记忆则投食于写作。
3
这一年冬季,对我而言,意味着静守、观察、分辨、收藏。心沉潜于海底,幽暗保留它的秘密。隐约可分辨远处点点光斑浮显,小心屏住呼吸观望。停留于暗中以它为滋养。等待全力跃出于海面被阳光击碎的一刻。感觉生长期将从明年春天开始。
在春天到来之前,不免略有些颓唐。封闭式工作,间或睡眠,偶尔与人约见,阅读,走路,隐匿与消沉,逐日清扫内心空间。在难以言说的一种混沌和清醒之中,度过时日。
4
有时我觉得时间并非一个孤立的进行式。人类对于时间的定义,只是出于各自想象和推测。它是一个无限扩展的平面,还是一条盘旋而上的通道?时间的流动如此深邃难言,我们置身其中,如海水之中的水滴,又如何对自身无法“看见”和“隔离”的存在做出描述。
因为无知无觉,人拥有自由想象。因故,对我而言,时间并非一个孤立的进行式。
我猜测过往只是失踪,放置于时间平滑而开放的界面,打包整理,罗列在某个无法触及的维度。但即便可以回去,再次伸手取下它们,我也不想走上这条回头路。更不试图把它们逐一打开。不纠缠,不黏着,不把玩,不回味。过往的意义在每一刻逝去的当下完成。
如同此刻,写作之于我,是把记忆逐一打包和搁置的过程。把它们扔入体内悄无声息的骨血之中。扔入一刻也不停止变动的流水之中。
除了写作,找不到其他更理性更彻底的整理与清除方式。
5
喜欢观察人的手。一双手背上有青色筋脉微微突显的手,看起来真是美极了。不论男女。
经常看自己的手,也看所爱着的那些男子和女人的手。他们抚触过的杯子,用力的方式,把手伸向我试图联接。手指的轮廓和肌肤。炎热的夏季,旅馆房间,手指抚摸过背部,识别其中所传递的问询和柔情。默默中几近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