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斑驳的木桌子旁边等。米粥的热气扑在我的眼睛上。突然,一阵强大的悲哀涌上胸腔,不知道是为这些日日夜夜来与莲安的倾心交谈,还是因为莲安这段为幻觉所驱使的目的不明的旅途。一意孤行。如此暴戾天真。而回去之后,她,恩和,以及我,我们的生活又该如何延续下去。我被这股突然席卷上来的悲哀击中了,眼泪直往眼眶中涌动。
莲安依旧还没有过来。我说,我的同伴她来过厨房吗?
来过。可能去厕所了。厕所在厨房后面。
那厕所不过是一个农家简陋的茅草棚子,已经铺了一层白雪。刚走出厨房,漫天漫地的大雪就哗啦啦的,像棉被一样覆盖过来,包裹住了我的头和眼睛。踩着厚而松软的雪地往前走,眼眶中的泪水,热热地流下来。突然似乎听到莲安的歌声,低低的,幽幽的,倏忽就隐没不见,就像她坐在某个昏暗肮脏的酒吧角落里,对着一束小小的光线,如此,开始端然地唱起来。在彼时,她是与世隔绝的人。繁华浮世,她不沉浸其中,只走在边缘静默观望,不说出她内心的欢喜与凄楚。就像走在岸上看花开花落,贪恋美辰良景却心怀谦卑,故不让自己久留,只愿做个静默的过客。
我张开嘴用力呼吸。厕所的门虚掩着,大风把它吹得啪啪直响。我想唤她,便叫,莲安。但是声音却极其细小,似乎难以发出声来。雪花顺着门缝往里面飞旋,一片沉寂,只有雪花的声音。这寂静在天地之间显得太过威严,似乎一切所知所闻都只是假象,是不真实的,有一种虚假。
我推开那门,一脚踩进去,便看到了一地殷红的血。
恩和(12)
在巴黎,我与恩和度过了一个月。我果然如爱茉莉所言那般,每天用推车推着恩和去街边一家临着一家的咖啡店晒太阳,度过平静单纯的日日夜夜。我在桌子上给旅行杂志写游记。出来还不忘记工作,因为我是养家糊口的单身母亲。恩和就自己在旁边看人,看经过的大狗,看在地上跳来跳去寻觅碎面包屑的鸽子。
夜晚的塞纳河边,也的确有起舞的人群,跟着在旁边伴奏的音乐,男子拍掌,女子的裙
边便轻轻地在夜色中飞起来。买一只树莓冰激凌给恩和,我抱着她坐在高高的河堤岩石上,看着月光下河面的波光粼粼,心里只觉得非常静好。
经过巴黎圣母院前面的广场,长发黑眼睛的吉普赛女子,独自坐在地上抽烟。我推着恩和走过,她便大声地在我背后叫,哈罗哈罗,你将会有一个好男人,幸运的女人。我只是微笑走过。普通的恋爱恐怕已经不能满足我。我经历过的那些人与事,使我对爱有重新的定义。我要恒久忍耐的爱。要有恩慈,并且不停息。这样的爱,我先给。若有人给我,我便要。但绝对不会是世间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给得起。
沿见从北京飞到上海,帮我一起料理莲安的后事,清理遗物。她的银行保管箱里空无一物,无遗亦无欠。在上海买过一栋房产,恩和尚年幼,我便联络兰初,让他到上海过继了这房产。兰初与莲安因是异父,长得并不相像,且自成年之后再未曾见过莲安,所以几近如同陌路。来时带着他的妻子,面无表情,办完手续签了字,便买了当天下午的车票,要赶回家去。
我对他说,兰初,我知道你与莲安素来疏离,但她既已过世,请携她的骨灰回乡。他略一迟疑,答应带骨灰盒回去。莲安尚有一些遗物。我只留下她的相机,以及一些照片。我似觉得已经把莲安安顿好,心里略感欣慰,但又突然想起,莲安是否真的愿意回到她的故乡。她一直甘愿在外面流离失所,却从未想回到生她养她的故土,是因为记忆和感情太多,难以盛载,还是心有惊动,始终不愿意近它的身。莲安的感情,看起来总是矛盾而无从琢磨。
此刻,媒体上的炒作喧嚣也已经铺天盖地。所有的娱乐版到处都有头条,粗黑字体打着,金牌经纪人暴毙寓所,当红女艺人潜逃自尽。或者是情债钱债,孰是孰非……用尽千般恶毒奇异的伎俩。电视电台轮番播放莲安生前的tv。连地铁站都铺满她的盗版cd。商人亦暴赚。
而世间一切荒唐热闹的戏,都已与莲安无关。即便她曾经处于繁华之中,这相忘于江湖的落寞无边,亦无人真正懂得她,并因懂得获得宽悯。这渺渺喧嚣人间,对她并无感情。除了身边的几个人。我们一生所得的感情,不过是身边的一个或者两个或者三个。绝不会再多。
我和沿见几天下来一直都是忙碌,回到酒店房间,我便会因为疲累速速睡去,一直未有交谈。沿见只是帮着我做事,异常沉默。兰初离开之后,我便又在房间里沉睡了整个下午。我知道应该是妊娠反应,如此嗜睡容易感觉疲倦。的确,腹中的孩子应已经快两个月,反应日益明显。我消瘦,反胃,吃不下东西。只是匆促跟随莲安出行,沿见始终还未曾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