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看报纸,不看电视,没有任何朋友,平时就一个人在家里。在露台上种波斯菊与鸢尾。研究英国人编著的远古植物化石图册。
她说,看到那些很久很久之前因变成化石,烙刻在岩石之中的被子或稞子植物,便觉得时间永恒。记忆也应属于时间,而不属于人。人是会消失的。良生。她说,但我们的记忆会因为意念流转,也许一样抵达某个新的白垩纪。
每天黄昏的时候,她在固定的时间上露台,用相机拍下天空云和光线变化。自己在家里洗照片。每天都是不同的。她说。在上面就能看到时间的流动。那些机器她是带了出来,只是我们都不舍得拿出来换钱。
她亦喜欢《约伯记》与《传道书》,深夜我们躺在一起,读给我听:万事满有困乏,人不能说尽。眼看,看不饱;耳听,听不足。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岂有一件事情人能指着说,这是新的。哪知,在我们以前的世代,早已有了。已过的世代,无人记念;将来的世代,后来的人也不记念。
她说,良生,这真是我读过的最为厌世但是美的句子。我们现在所受的困顿,原来只是寻常的苦。所感受的希望,亦是寻常的幸福。
她拉着我的手,放在她隆起的肚子上,让我轻轻来回抚摸着它。我一天工作下来,非常疲倦,慢慢睡过去。手心下面的生命,却兀然地静默生长着。一切都是值得的。如此珍贵。
恩和(5)
7月,莲安在南京度过生日。我们平时都是不关注生日的人,从不庆祝,但这次我却想攒钱带她去西餐厅吃顿好饭。
她少女时候与一辰在一起,且之后又出人头地,见多了奢华干净的环境,骨子里不是没有华丽作风。且要多奢侈就可做到多奢侈,煞是纵情。但今非昔比,如今只是去家小西餐厅,便让她雀跃。那日听我说订了位置,就兴奋地去衣柜里找衣服。不管景遇世情如何转变颠
倒,她总是有赤子般澄澈情怀,非常天真。
根本没带出来几件贵重衣服,找了半天,翻出一条旧的缎子连身裙。被压得很皱,用熨斗耐心熨平。芍药花图案的长身裙,本来腰身就是宽的,现在穿上已是紧包着肚子。不能穿高跟鞋,便穿了我的一双球鞋。找出一条镶土耳其玉的银项链,也郑重地戴上。
我们吃了小牛排,三文鱼,新鲜树莓,以及冰激凌。又特意为她开一瓶香槟。最后她发现还有一只小小的栗子蛋糕,欢喜得拍手惊叹,笑脸如同绽放的花朵般亮烈。在那一个瞬间,尹莲安似又回到了过去。繁华隆重的世间,一个脱去光彩面具的名利女子,亦只是一个暴戾天真,需索着欢喜与感情的孩子。
这百般物质对她的经历来说,只是寻常。但她知道,如今这一切,只是我为她尽力而做。她不言感激。她只是欢喜。
喝光了那瓶香槟,两人醉醺醺深夜走出餐馆。却是夏夜的一个好天。空气湿润清凉。在路边灯火通明的市场小摊上,我买了一小把农家采摘下来的栀子花给她。大朵白花连着青翠绿叶,芳香醇郁。她折下一朵轻轻别到她的发鬓上去。脸上的胭脂已经褪了,一张脸在夜色中闪烁出洁白光泽。
她轻叹一声,说,良生,我亦觉得我已经老了。但今夜我多么感慨。真想与你一起再像在稻城时,痛快地跑上一段路。如果没有肚子里的孩子,就能与你跑一圈。
我说,那我来背着你跑。
她说,好好。笑着往我背上扑,两个人打打闹闹,欢喜起来。一路走回公寓。
在那个夜晚,我们失眠,无法入睡。她拿了一辰给她拍的照片出来。亦是有一朵栀子花别在漆黑长发边上,站在旅馆旁边的石廊旁边。这是莲安拥有的第一张照片。黑白,手洗。她这样削瘦,单薄的身体,有警觉的眼神,但是非常美。有着和临一模一样的脸。
她说,那年15岁。日子真是过得快。尹一辰是在去年患癌去世的。我出去旅行,只为这件事。自在上海分别之后,我就再未见到过他。
她说,我亦觉得难过,一个人到处走。我似是不再爱他了。但却记得他的一切。就像那片海,我知道再也回不去,却仿佛始终站在那里,听着雨水掉落在潮水中的声音。是这样缓慢,寂静而又漫长的记忆。良生。
恩和(6)
恩和两岁多的时候,我的手头渐渐宽裕,刚好以前的yoga老师爱茉莉从巴黎来信邀约我去旅行,说,你可以来巴黎住一段时间,住在我的家里。站在露台上能够看到塞纳河。而夏天的塞纳河边,是有人唱歌跳舞的。或者你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只是坐在咖啡店里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