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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事 安妮宝贝 832 字 2022-11-17

我离开的凌晨,在四方街旁边最早开门的小店里喝一碗粥。小巷子雾气弥漫,石子路是

湿的,星光淡薄,有早起的当地人扛着锄头走过,不知道要去哪里。我突然觉得它亦是美的,只是非常寂寞。而我已难以在此地久留,于是扛着背囊,又坐回长途车上。

良生(16)

小时候我一直认为孤独是羞耻的事情,不应该让别人看到,也不能让别人听到。

母亲在我7岁的时候和他离异。母亲临走之前做了最后一顿晚饭。我放学回家看到桌子上的菜。一只一只揭下菜碗上面为了保温倒扣着的白瓷盘,是红烧笋和雪菜黄鱼,母亲通常只在过年的时候才做。于是我知道母亲已经离开。

他坐在桌子对面一言不发。我们在一只刺眼的灯泡下面吃晚饭,厨房的水龙头发出滴水的声音,吧嗒吧嗒,掉落在水槽里。隔壁传过邻居家的电视声音和小孩笑声。我的心中充满了失望,闷头吃完饭,走进卫生间,关上门,扣上门锁。他跟过来,在门外走动。迟疑。用手指轻轻扣击房门。最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我们从来不对彼此表达感情。不管是爱,还是失望。似乎这表达是被绝对禁忌的,带有羞耻之心的。我在空荡荡的家里尝试独自入睡。他还未回家。彻夜亮着灯。灯光太刺眼,无法睡着,偶尔睡过去,醒来的时候眼睛灼痛。于是在枕边放一只苹果,睡觉的时候就捏着它。这个习惯维持了多年。不知道为什么,这始终是我最深刻的少年记忆。像打在眼睛上的伤口。

之后亦开始独自吃饭,睡觉,做功课,处理自己的情绪和内心。因为这个男子,是我的父亲。所以我就必须接受这种生活。我后来亦习惯了独自相处又一直非常憎恶没有人在我身边。矛盾而无法捉摸的感情。他对我的爱与封闭,使我没有学会与其他男子妥当相处的方式。

他使我失去生命最起初的选择。两个人的感情一开始就带有罪恶和欠缺。如同宿命。

这阴影促使一个人用更为剧烈激盛的方式地对待生命。因为他极需要弥补,探究,摸索,分辨与改造。他不能够确定和相信一切人和事。

后来我想起来,我是在用不妥协和颠沛流离,追寻在漫长时光中所缺失的爱及安全。追寻失望。就像碰石头的(又鸟)蛋一样,是顽劣而执拗的生活,并因对抗而充满了毁灭感。

良生(17)

在乡城停留了一晚。在网吧里阅读电邮,然后一封一封地删除。站在在有坡度的黑暗街道上,等着吃一碗热的面条。小旅店里污迹的被单散发出来的陌生气味,不能洗澡,停电。点起蜡烛站在窗边看远处高原上的山影。

半夜醒来,看到旅馆小房间里的背囊,床头散落的衣服和矿泉水瓶子,茶几上有留下的零散烟头及咖啡,窗外是在夜色中寂静的高原小镇。突然之间,恍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又在何时。

似乎是在很多年之前,坐着夜晚的大巴士,去往某个陌生城市。一个人坐在窗口边,看着外面的小村小镇明灭的灯火。虽然疲倦却异常清醒。亮着灯的房子,代表着一处人家。但我却不觉得一个亮着灯的房子,就是一个家。

家是可以让自己甘愿停留下来的地方,有很多人聚集在一起吃饭的地方,有人可以拥抱在一起入眠度过漫漫长夜的地方。即使是小旅馆的简陋房间,只有一张床,但若觉得温暖安全,都可算是一个家。

我带了一个旅行箱去寻找一个家。行李里有衣服,挑选出来的一堆书,cd,旧的玩具熊,都是不舍得离开身边的东西。还有户口本及身份证。把自己的过往与未来都留在身边。就这样孤身前往一个全然陌生的城市。是为了与一个陌生的男子结婚。

那年我23岁。

那个年轻的男子坐在麦当劳餐厅座位上。时间太匆促,他们只见了半个小时。半个小时里面没有对话,灯光明亮得刺眼,周围是喧嚣的人群,门开开关关,潮湿的冷风就吹刮进来。他穿着旧的线衣和泡了水的靴子,这样邋遢落拓,但仍然用着鸦片香水。她看着他无辜而童真的唇角。他破产失恋并刚刚从吸毒的阴影中恢复过来。24岁的男人,过了别人大半生的生活。

见完这半小时,她便回去。他打电话来,她说,我们结婚吧。他说,好。于是她就跟着他去。

她的第一次婚姻,是和一个只见面半小时的陌生男人。因为他及他带来的关于幸福的错觉。这段婚姻草率匆促。甚至来不及分辨自己是否爱他,但却能清晰地确定,因着他给予她的婚姻,能够离开家,离开自己的城市。这样的代价,她想过自己会偿还。只是那时不知道这代价竟会如此艰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