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来,示意与她相握。贞谅的手,骨骼清瘦,掌心粗糙而热,皮肤没有保养,可看出做过大量手工活。手背上清晰蜿蜒青蓝色筋脉,在薄薄皮肤下面凸起。她抚摸这些沧桑的脉络,感受其中渗透出来的生命力为之安宁,握着石竹花重又陷入睡眠。
先到北京。贞谅带她见朋友,来到一所占据整面楼层的高级公寓。她从未见到过这般美仑美奂的房间:古董硬木家具,孔雀尾羽织绣的台布,景泰蓝烧制的蜡烛台,丝绒手绣沙发,嵌玉檀木屏风……所有器物在幼年的她看来都在熠熠闪光。许熙年是50岁男子,衣着讲究,双鬓已白,神情和语调沉着,看得出体面优越。他长期在瑞士工作,身份不明。那一天他特意赶回来,等在公寓里,只为与她们见上一面。
贞谅说,她是我的小朋友。她会和我一起。
他说,你有无计划送她去学校。
她现在不需要去学校。我们去老挝居住一段时间。
很好。
你帮我把北京的公寓卖了。我不需要这个。我也不会回来。
可以。我知道你最终需要的远超过这些。
他对她自有放任和宠爱的心意,之间气氛却没有亲密贴近。两人无话可说,冷淡客气。但都不以为意。
晚上他带她们去高级法餐厅吃饭,许熙年一身高贵衣饰,贞谅穿旧棉布衫,落拓朴素,长发松松挽成发髻插一根白玉簪。两人在069
衣着和气质上并不般配。男子一直有电话,接听处理事务。贞谅照顾她吃饭,并不教她如何使用餐巾和刀叉,由她任意。也许不觉得有什么规则需要被遵循和学习,贞谅不注重这些。此后她也一贯实行这原则。
当天晚上,许熙年飞去苏黎士。贞谅携带她踏上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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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何。5岁没有遇见贞谅之前,所有事情,我的脑海全无印象残留。她说。
没有黑暗、碎裂、崩塌、陷落、恐惧、埋葬的记忆。没有父母和故乡的概念和形状,不明了他们的质地和意义。也没有伤痛存在。她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关于自身生命的凭据,遗失属于身份的经纬坐标,同时失去对时间的某段印记。这使她感觉到隔绝和完整。这使她的人生轻省。
一个成年女子选择她互相结盟,给她取名信得。这个名字有何涵义,贞谅从未解释。
相信,因此得到,一种渴望确认的论证吗。贞谅试图与她成为游戏世间对抗规则的伴侣。她引导她的路途,是遁入森林趋近天空的小径,路边生长高大茂密羊齿蕨类,世俗所得不是人生的目标。她不能够做趴在母亲身上百无禁忌需索情感的女童。她是她的盟友。陪伴跟070
随她的足迹颠来倒去,跨越地球表面一格一格经纬线。观察,感受,寻找,经过。
在贞谅把一束石竹递给她时,她已决定接受这命运。
老挝之后,有两年时间,住在泗度岛上。
贞谅织夏布,刺绣。夏布采用植物纤维,用传统织机手工纺织。
这座岛屿,种植大量夏布纺织所需的藤蔓。贞谅不局限于收购丝,亲自体验藤蔓生长过程,采藤,煮藤,发酵,洗涤,干燥,拉丝,系丝,打结。每一个工序。她说,了解手中的丝是怎么形成的,在织布时能感觉质地知会交融。这样织出来的布,又会不同。
岛上荒僻,只有满山遍野的藤蔓覆盖累累。8月时开花,一串串紫红色蝴蝶状花朵,使空气弥漫甜腻香气。粗壮藤茎,分出长茎,卵圆形叶片密密覆盖。盛夏是割藤好时节,开花之前的藤蔓都未变老。
拉出来的丝轻盈,坚韧,具有自然光泽。贞谅与一帮当地老妇一起工作。年轻人不做这件事情,大部分离开岛屿去都市讨生活。
她们在深山采藤蔓,捆扎起来放在大锅里煮烫,用海水冷却,再放进窑坑里发酵。一天半后,拿到海里,把腐烂表皮洗掉。全都是在夏天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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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这样的时段觉得快活。穿着碎花裙子在大海边奔跑,采集花花草草,捕捉螃蟹贝类,等待贞谅收工。有时贞谅一直忙碌到黄昏,在退却潮水的泥滩上来回奔走,满头大汗。穿着粗布裤,t恤,头发盘成发髻包着头巾。在中途憩息时,对着大海点起一支烟,神色安闲。海边的晚霞绚烂至极。
记忆中的女子贞谅,生命的大部分时间,是在织一匹布。
把从草木中分离出来的植物纤维,缠绕成一团团丝线,装置在手织机上。把线浸湿,之后马上上机,一气呵成,否则丝线变干之后会发硬。线头穿过梭子开始织。一把梭子来回穿梭。速度极慢。一个线团能织40公分长、30公分宽的一段。这是重复的单纯的以静默时光包裹其中的劳作。贞谅一公分一公分往前推进。这样的姿势和节奏,使年幼的她,觉得诡异而迷人。